第二十五章 柳木鎮
德雷克號鉆進隧道入口時還在上黑松省境內,披著白霧離開隧道時已經在下黑松省的鐵路上飛馳。此時火車已經在幾個人口密集的大城市短暫的停留過;列車服務員推著滿車的名酒和酒杯“叮叮當當”地往返了幾次;維多利亞鄰座的商人給他的朋友上了一堂幾十分鐘的債券投資講座,他的朋友禮尚往來地向他傳授了從傳教區進口廉價原材料的技巧,他們的夫人——維多利亞判斷她們其實是情人,一直在嘰嘰喳喳地討論南境的珠寶展和時裝展,因此無法塞住耳朵的維多利亞也被動地了解到了“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黑珍珠比最慷慨的雪糕店員工挖的雪糕球還要大”這件事。 在向正南方向前進一個多小時后,火車穿過了分隔南北雙境的格勞塔茲(Grautaz[1] River)河底下的過江隧道?!”狈降撵F氣像是規規矩矩的客人,因為沒有得到主人的允許,便在屬于南境的江面上收斂了,于是南方的色彩刷滿了車窗,鄰近正午的陽光順勢填充了車廂,一切都變得明亮鮮艷起來。維多利亞靜靜地注視著對面正就著天光的紳士,心想若是自己眼睛能照相,這張照片一定能在攝影展上收獲無數欣賞的眼光。 通常這樣的情境最忌諱與對方毫無交流,因為那樣會在相對而坐的兩個中間樹立起一堵冰墻——冷酷又透明——僵化氣氛和阻隔人心的同時卻有不能給雙方絲毫隱私空間。但這對搭檔之間的沉靜氣氛卻讓他們雙方都舒適自如——像是在慵懶的夏日午后,雙雙躺在草坪上接受太陽雨溫暖的親吻。盡管沒有語言交流,但他們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正在合奏——猶如一首二重對位曲。 在車速減緩,即將進入下一站的時候,威廉似乎是注意到了這陣熾熱的目光,他抬起了眼簾回給維多利亞滿眼笑意——這讓維多利亞有些猝不及防,于是她揣著胸中撲扇著的蝴蝶從提包里拿出筆記,翻開的同時開啟了記憶宮殿之門,在默契的無言、刺耳的剎車聲與高昂的汽笛聲中梳理起案件的疑點。 薩默克里克神使看到的那場奇怪的推攘,能說明什么呢?如果伯爵夫人當時是想要完成叛軍交給她的任務,殺死里弗福特伯爵,那么她和伯爵結婚的目的也許并不單純——她可能還在為反叛組織工作,并由于某些原因被組織內部滅了口。 事發當天闖入松林堡后花園的是誰?治安警察和保安在后山搜索了三天都沒有找到這個人。他是怎樣在迷霧繚繞的深林里準確地找到出口的?就算是迷路后死在松林里,那尸體又到哪去了? 伯爵夫人在海國的仇家,第一個應該就是薩默克里克神使——基本可以排除嫌疑;第二個是已故的夏洛特·里弗福特;第三個是磨坊主,這位先生認定自己妻兒的死與夫人有關,認為夫人害死了他們——他有動機,但是時間上也不合理。他的妻兒那場意外已經過去幾年了,如果是復仇,為什么要等到現在?如果這三個人都不是兇手或者買兇殺人者,目前最有嫌疑的就是反叛組織的成員了——但是要怎么把他們揪出來?必須要去問夫人的貼身女仆。維多利亞對自己說,這些疑問讓她的五官扭曲糾結起來。仆人們知道的最多,甚至可能就是反叛組織成員——如果要長期為反叛組織收集情報,沒有比在松林堡做仆人更方便的偽裝了。和其他豪宅一樣,松林堡里,從園丁到清潔工、廚房女仆和運煤的工人等等這些只能在城堡地下一層工作的雇工,大部分都在非戒備教化營里待過。 “嗚——” 蒸汽海蛇在剛下車的乘客身后拖著長音駛出站臺,進站時噴出的白汽還環繞在簇擁的人頭之間。 維多利亞和她的搭檔跟著人群緩慢地挪出站臺。四個多小時的旅途讓她感到渾身無力,就像是生了場大病一樣。她想要舒展四肢,好好伸個懶腰,但是緊繃的服裝和場合不允許。 “圣主保佑,請問是布魯克女士和韋德先生嗎?” 忽然一個男仆打扮、長著卷曲黑色頭發的年輕男子在出站臺的蒸汽扶梯前禮貌地叫住了他們。 “國王萬歲。請問你是哪位?”威廉回應道。 男仆微微欠了欠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是里弗福特伯爵的貼身男仆,請叫我湯姆。老爺在貴賓休息室等待你們,請隨我來吧?!薄≌f完便接過了威廉和維多利亞手里的手提箱,把他們領進站臺另一頭的電梯里。 維多利亞有些吃驚地打量著這個能夠升降的“鐵籠子”,終于切身感受到電力在南境更普及的傳言是真的了。 他們剛邁進貴賓休息室,就被濃烈的煙草味纏了一身,這令人喉嚨發癢的味道讓維多利亞誤以為自己還沒有離開北境。但是跟著湯姆進入單間休息室之后,南境的馥郁芬芳便在鼻尖漫開。不同于北境那些莊嚴的石壁、白墻和厚重的絲絨窗簾,這間休息室里掛滿輕柔飄逸的、在鮮花精油里浸泡過的紗帳。墻上用溫暖的色調講述著古老的傳說。窗外清冷但不凜冽的風卷來山茶花的清香,裹著屋內絲絲溫暖的咖啡香氣撥著人們的發絲,輕柔而多情,像是戀人的愛撫。 “圣主明鑒,里弗福特伯爵?!薄【S多利亞和威廉向皮沙發上晃著白蘭地的人問好。湯姆在放下手提箱后就識趣地出去了,把整個房間留給主人和他的貴客。 “國王萬歲。兩位請坐吧,我們還要等一個人,他的火車晚點了。午飯之后我們再出發去情人井?!薄〔粽f,目視前方?!跋牒仁裁捶愿罍啡ツ?,他就在門口?!?/br> “我能問一下是誰嗎?那位先生是否會參與我們的……” 她停下來思考一個合適的詞,最后決定說:“我們的‘任務’?” 維多利亞整理了一下裙擺,找到一個不會被束胸衣戳到肋骨的角度落座。威廉也板正地坐在她身邊,正對著伯爵渙散的視線。 “放心,是卡洛斯,可以信任的人。他正好也在南境辦事?!辈粽f,嘴角的笑意淺淡。 是他?他什么時候來南境的?今早還是昨晚?維多利亞不禁蹙眉。伯爵的口吻聽起來像是他并不知道威廉和維多利亞昨天單獨見過神使的事。 “為什么想到線索會在柳木鎮?”伯爵的問題中斷了維多利亞的思索。他準確地摸索到了咖啡桌的邊緣,把酒杯穩穩地放在了這張桃花心木桌上。 維多利亞側頭跟威廉交換了一個肯定的眼神,決定說出偷偷臨摹了夫人身上的“密碼”的事?! 袄锔ジL夭?,你知道你妻子身上紋身的含義嗎?” “嗯,鷹族人身上都有這樣的紋身——脖子上的鷹神圖騰,后腰的火神圖騰,雙臂和大腿上代表草原女神的環形圖騰——提這些做什么?” 威廉向沙發前端挪了挪,向伯爵靠近了些, “尸檢的時候,我發現有些紋身墨跡還非常新,呈墨黑色,顏色飽和度高,而你剛才提到那些鷹族人身上均有的圖案已經褪色、發青——你知道這些新紋身的含義嗎?里弗福特伯爵?!?/br> 驚訝凝固在伯爵臉上,他眼眶空洞,似乎是在回憶錄里徘徊了許久后才沉著聲音說道: “我從來沒見過這些,應該是在我失去視力之后才紋上去的?!?/br> “那大概是多久之前?她沒有告訴過你任何關于這些紋身的內容嗎?”維多利亞追問。 伯爵回憶著, “我從政經學院畢業之后……就是六年前。羅賓沒有告訴我她有新紋身的事,我只知道這是他們族人用來記錄重大事件的方式?!?/br> 維多利亞聽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向伯爵道出了她和威廉昨天見過薩默克里克神使并抽出柳木鎮這縷線索的過程,但是沒有透露任何關于夫人胸前那個指明了地標的羅經盤的信息。在這之后,維多利亞又提出一個問題:“你能告訴我們那天發生了什么嗎?薩默克里克先生服役第三年休假回家,在松林堡后山撞見夫人的那天?!泵總€人都有自己版本的“真相”,就像搭建房屋,每一個真相都只是一面墻,不能構建出完整而全面的真相。所以維多利亞需要不同角度的“墻”去盡可能接近地重塑、還原真相。 伯爵的眉頭跳動了一下,還是很輕微——像那張臉上露出的所有表情一樣?!翱逅惯€是認為羅賓想要傷害我是嗎?” 他喃喃地說,無神的眼睛總讓他看起來像是在夢中囈語。 維多利亞和威廉無意識地點頭肯定這個說法,一時忘卻了對方看不見的事。但是在他們能夠糾正這個社交錯誤之前,伯爵就像是感知到了這個無聲的“肯定了一樣,接著說了下去,“讓他產生這樣的誤會也是我的過失,那天其實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