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教化營
九年前的暮春,嚴冬還流連于孿流城內。 羅賓被關進戒備教化營后一周就深刻地意識到這里不是監獄,而是牲棚——所謂的學員只是在營地看守的棍棒下干苦力的勞工而已,不僅沒有報酬也沒有自由;吃飯睡覺都要接受他人的安排;不能選擇發型或是服裝,并且全然不知道高墻外發生的事——和農場畜棚里的牲口沒有區別。 羅賓在宿舍結識了跟她一樣曾經住在傳教區東區的鄰居莫爾(Merle)還有雷恩(Wren),她們都是無辜的鷹族人,沒有參與過反傳教區政府的任何活動,羅賓不明白她們為什么也和自己一樣被抓了起來。羅賓還認識了一個叫露西亞(Lucia)的被燒毀了大半張臉的女人,據說她是“沙漠蜂”的成員。羅賓用在垃圾場清理煤灰時篩出的幾顆銀袖扣跟她拉近了關系——如果露西亞想要領導學員反抗,羅賓一定會第一個站在她身后——那時羅賓的棱角堅硬如磐石,不會輕易被磨滅。 戒備教化營里有很多事情讓羅賓感到難解。比如為什么這里男學員明顯多于女學員?她在男女混合用餐的時候察覺到了這個現象。更令她感到奇怪的是,新來的女學員的待遇總是更好,沒有體罰也極少被看守毆打——被懲罰也只是擊打一些不致命的地方。而且大多女性在幾周內后就會離開——但是羅賓不知道她們是被轉到非戒備區了,還是被遣送回到故鄉了。而那些長期留在營地里的學員,無論男女,不少都有一定程度上的殘疾——但他們在入營之前都是手腳健全的戰士。 最讓羅賓不解的事,發生在入營后第二周的周一。 那天上午,她和她宿舍里其他五個學員在早餐之前被押到了醫務室。在那里她們被幾個握著棍棒的女看守粗魯地扒得渾身赤裸,被迫接受戴著夾鼻眼鏡的男性大夫的檢查。當時羅賓和那幾個十幾歲的少女被摁在床上,四肢被皮帶固定住,嘴也被棉布塞的死死的,她們頂得舌根發酸也無法把棉布頂出口腔。少女們嗚咽著,屈辱的淚水從眼角不斷滑落。她們被抽了血,還被從里到外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只有羅賓是例外。在護士抽完血后,醫生進來用聽診器聽了一下羅賓的心肺,再用目光粗略檢查過她的軀干之后,就讓看守放了她。而在那之后,另外五個少女就再也沒回到過營地。 她們被帶到哪去了?她們還活著嗎?她們是受到了懲罰還是重獲自由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她們的消失讓羅賓感到無助與絕望——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輪到她,她還不想就此人間蒸發——她還想要回到生她養她的草原,與她的族人重聚。還想和莫爾、雷恩約好的那樣,回到故鄉,穿上墜滿鈴鐺的獸皮斗篷,在悠揚的樂聲和皎潔的月光下起舞。 營地看守不會跟學員閑聊,來傳教的神使更加滴水不漏;學員不被允許看新聞報紙,能夠的書籍只能是,以及與海國光輝歷史有關的書卷;她嘗試過在被運到營地之外勞作的時候,向外界的人打聽,但只得到了鄙夷的白眼和延長服役期的懲罰——原本羅賓在三個月后就能被轉去非戒備區,在第三周的時候已經被延長至半年。 羅賓感到自己像被一根繩索懸掛吊于高空,孤零零地在疾風中搖曳,即使是把喉嚨喊啞也不會有人聽見她的求救。而且她被告知有一天她身上的繩索會斷開,她會垂直摔向地面,摔成一灘稀碎的血泥,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發生而已——未知所帶來的恐懼更讓人喪失理智和信念。 轉機,偶然地出現在入營的一個多月的時候。 那天在教化營神廟上完宗教課之后,她和幾個和她一樣高挑的女學員被帶上了一輛沒有窗戶的運輸車——像是被塞進了方形的金屬罐子里。當蒸汽機的齒輪停轉,車門被開啟時,射進車廂的是松林堡上空鉛白色的天光。 幾個穿著灰色連體工裝的學員下了車,在看守的押送下跟著松林堡的女管家從后門走進了洗衣房。洗衣房里擺著六大缸騰騰冒著熱氣的水,水缸有半人高,里面泡著待清洗的衣物。女管家像檢閱士兵的軍官一樣在這排女學員面前來回踱步,給每人手里發了一件白色的圍裙,然后停在了羅賓面前,用手捏了捏她的上臂,撇撇嘴發出一聲不太滿意的“哼”,接著,她揚起下巴說,“希望你們早餐吃飽了,這可是體力活?!彼D頭對著那些能把人吞進去的水缸努努嘴,“你們要在正午之前把這些全部洗干凈?!庇洲D向另一側,用傲慢的下巴點向那兩臺像是巨型壓面機的器械說道,“洗干凈之后用軋布機絞干,然后用熨斗熨平整,懂了嗎姑娘們?不然你們就別想吃午飯——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們啊。還有,這些都是只能手洗的絲綢,清洗的時候記得小心點!” “好的,夫人?!薄W員們稀稀拉拉地回答道。 女管家滿意地點點頭,然后指向門外那間躲在花園角落的簡陋小木屋,“你們用的洗手間在外面。別偷懶知道嗎?看守會監督你們的?!薄∷辶饲迳ぷ?,抬高了尖厲的聲音,急促地拍著手叫道:“那么現在,開始干活吧!快!快!” 語畢便離開了洗衣房。 羅賓在大缸上艱難地轉動多麗棒[1],被加熱的洗滌劑熏得她眼睛發疼,也是在這個時候她終于明白她們被挑選來做這份工作的原因——身高。她們都是一米七幾的姑娘,稍微嬌小一點的人想要攪動這一大缸跟半凝固的水泥一樣沉重的衣物,必須高舉雙臂,可能還要把背扭斷才能做到。 羅賓嘆了一口長氣,用袖子抹掉嘴唇上泌出的熱汗,悵惘地望著窗外的后花園。彌漫在陰暗房間里的蒸汽撞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被冷卻成了水珠,看上去就像是窗外的世界在流淚。就在她準備繼續工作的時候,一個銀白的身影路過花園,旋即沒入了森林。 是他!是那個雪怪!羅賓堅信自己沒有看錯,她撂下手中的活,迅速在圍裙上擦干了雙手后解下了圍裙,然后走到門口對看守說自己想去洗手間。膀大腰圓如棕熊一般的男看守陰沉地瞟了她一眼,亮了亮了手里的步槍,提醒她“快點!”后便同意了她的請求,沒有要緊跟著她的意思——這給了羅賓絕佳的機會。她在看守的注視下進入了那間臭氣熏天的木屋,關上門,透過木門上的縫隙觀察那兩個看守。然后在他們開始輕松的閑聊和吹噓的時候貓著腰推開木門,纖細的身體就在瞬息一秒內如一片樹葉般滑出門縫,輕飄飄地落了地。羅賓隨后用門前的灌木作掩護,匍匐繞到了木屋后面,順利地離開花園走進北面的森林——一切都比她預想的要順利。羅賓忍不住邊竊笑邊鄙視那些沒用的看守,并為身手還和從前一樣敏捷而感到自豪。 森林里太暗,暗得壓抑。羅賓在被松林的墨綠吞噬的瞬間被惶恐包圍——她失去了方向。羅賓習慣觀星導航,但現在是白晝,而且這里根本看不見天。她嘗試按狩獵人的方式追尋小沃爾特的足跡,在林間前行,打圈,很快就找到了林間那片空地和那個站在一個她叫不上名字的巨大機械旁邊的人。 “先生!”羅賓對小沃爾特喊到。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先生是她所知道的最禮貌的稱呼。 “滾開?!薄⌒∥譅柼仡^也沒回地說了一聲,態度冰冷,“我不是說過誰都不要跟著我嗎?滾開?!?/br> “先生,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薄×_賓走到他身邊,懇切地說道。這時小沃爾特終于想起這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聲音和口音是屬于誰的,他驚愕地回過頭,“你怎么在這里?” 他問,在羅賓這身打扮上掃視了一番后,便得出了結論,“噢,對了你在服勞役??鞚L回去干活,小心我舉報你?!薄∷呎f邊用麂皮擦拭槍管,由始至終只給過羅賓一個正眼。 羅賓咬牙,心中怒罵了一聲:哼!果然是一只毫無人性的鬃狗!但她現在有求于人,不能釋放這些怒氣,于是收起敵意的目光,一步跨到小沃爾特面前,強行闖進他的視線?!跋壬?,能不能告訴我那些被帶出教化營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你是神眼,你一定知道這些事,請別用‘不知情’來搪塞我?!彼Z氣堅定的說。 小沃爾特繼續擦拭槍托,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他不屑地嗤了一聲,冷冷的說:“托你們這些炎獸的福,我現在不是神眼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旖o我滾開?!?/br> 羅賓的右手下意識地緊握了一下,想念她曾經從不離手的長弓——她真后悔當時留了這個人一命?!拔页姓J我罪有應得,但是那幾個同族都是無辜的,她們絕對是你們所說的‘良民’!為什么要逮捕她們?她們到底被帶到哪里去了?!” 羅賓的語氣一句比一句激昂,她在教化營里積攢的委屈都趁機爆發了出來。她向小沃爾特逼近,一把拍掉了他手里的槍,以此強調:嘿!聽我說話! 小沃爾特面對像是隨時會爆炸的羅賓仍像是一塊不會被捂化的冰。他淡定的撿起橫倒在地上的獵槍,從腰包里摸出火藥,在確認火藥是完全干燥的之后,不緊不慢地把火藥倒進了槍管,語氣平淡地說,“你真的想知道她們去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