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南下
次日的早晨格外煎熬。 維多利亞無數次假裝路過門口,仔細捕捉門外的動靜,數著街上搖鈴報時的人牽著馬車路過了多少次,走過了多少步。也多次爬上頂樓朝街道張望,擔心街上發生了意外讓郵差無法順利到達。她有些神經質地默默計算著:信件必須在七點十分之前到達,這樣我們才能趕上七點二十五的軌道車趕到東站,搭乘八點的那趟雙境列車……噢對了,還得花時間排隊買車票……現在,她又一次掏出那個父親留給她的懷表,指針顯示六點三十七——郵局已經上班了,加急信件肯定在派送的路上了。她瞥了眼立在門口的兩個旅行箱,又再次確認威廉的禮帽、風衣和自己的外套都整齊地掛在門邊——確保他們在收到回信后,能夠立即出發。 而此時威廉正在餐桌上翻看筆記,手邊放著他一天中的第一杯咖啡。 坐在晨間起居室瀏覽報紙的羅莎林能清晰地聽到維多利亞的亢奮與不安,她認為這是在第一次與戀人單獨出游前的正常表現。于是羅莎林朝在走廊里踱步維多利亞揮揮手,讓她到起居室里陪自己坐會兒,希望能夠安撫她的緊張。 “維琪,你看到這些新聞沒有,奈廷格爾這兩周取消了全部演出,新唱片的錄制也要延期了?!薄×_莎林失望地指著報紙上的標題。 “噢真的嗎?我最近工作太忙了都沒有留意……是出了什么大事嗎?” 維多利亞拿起桌上的報紙開始尋找答案。 “說不定也像你們一樣,忽然心血來潮,跟她之前那個情人去哪玩兒去了?!绷_莎林笑著調侃道。 “你說那個小個子的緋聞保鏢?”維多利亞英氣的眉眼從報紙后面升起來,“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薄∷皇呛苤幸猱斈昝襟w杜撰的那些“歌女與保鏢的地下戀情”的故事。維多利亞繼續埋頭報道。過了一會,她突然記起什么事情來,于是合上報紙,向輪椅上的亞麻色頭發的姑娘探了探身子, “羅茜,我們突然決定去南境,把你一個人留在家里——你真的不介意嗎?” 她眉宇間多了些擔憂。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維琪,況且還有艾依達(Aida)在呢?!绷_茜不以為然。艾依達是女仆的名字。她是個勤勞的中年婦女,多年前從沙之大陸的戰地逃來了海國。像很多女性難民一樣,她白天兼職家政工作,晚上還會到工廠里打打短工。 “沒想到你們進展得比我想象的要還要迅速!”羅茜接著說,她為自己感到驕傲——像是一個認為自己只能考及格的學生,在拿到試成績單的時候發現自己考了滿分?!暗饶愠闪隧f德夫人之后要怎么感謝我呀?” 她抬起雙眉,從那雙通透如琥珀的眼珠里釋放出期許的光芒,那是一種能將人心臟融化的光,溫馨,單純——就像當父母答應一個孩子周末會去看馬戲的時候,孩童眼里迸發出的那種光芒。 “別開玩笑了,這么說還太早了?!薄【S多利亞的臉頰泛起紅暈。羅茜真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人。維多利亞心想,又開始為欺騙她的事感到一絲內疚——盡管是善意的隱瞞。 “新年之后幾天他就要滿28歲了——北境里多少男人在這個年齡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绷_茜強調到,口吻聽起來就像是個cao心兒女婚事的強勢婦人。 “……”維多利亞臉瞬間漲成了豐收時節的番茄。她不知該從什么地方開始反駁?!袄麃喣贰窃趺锤阏f的?我是說……關于我們現在的關系?!彼滢o地問。 “他說你們在房間里只是在討論書籍和繪畫,就像小時候那樣。他用搭檔來形容你們的關系——真是再完美不過了?!绷_茜說,得意地抬著下巴,飽滿的蘋果肌鼓起。她知道維多利亞一定想問“為什么完美”,所以故弄玄虛地停頓了一下?!澳阒劳@類男人,需要的是一個能夠陪他談話的‘搭檔’,而不是傳統的只會生兒育女、料理家事的妻子。他會在大學和職場上與持不同理論觀點的學者、同僚針鋒相對,所以回家之后,他需要一個志同道合、在精神上有共鳴、無條件地支持并認可他觀點的夫人——就像是屬于他們夫妻間獨有的信仰。這樣的夫妻關系不僅是法律上和圣主眼里的妻子,還是思想上的知音,事業上的搭檔——能相伴度過一生的搭檔,這難道不是最完美的嗎?” 維多利亞被羅茜的言論驚得啞口無言,她緩慢地咀嚼消化著這些詞句。有時候她覺得羅茜呆在書籍堆砌的象牙塔里太久,全然不諳世事;有時候又覺得她似乎早已用尖銳的眼光透徹地剖析了世間的層層面面——所以會說出一些成熟得超乎預期的飽含哲理的話。 “他還突然決定要帶你去柳木鎮那個戀愛勝地——我沒想到什么事都要寫一份計劃表并嚴格執行的人可以這么浪漫?!绷_茜接著說,眼中那種憧憬的光更加閃耀了。 “維琪,我們該出門了?!蓖纳碛巴蝗怀霈F在門框里,他輕敲了兩下敞開的松木門,提醒道。 “你們不是說準備乘坐八點整那趟‘雙境號’嗎?” 羅莎林微蹙著眉望向門口的威廉。她難免不舍,但是刻意把這種不舍壓制到不至于讓即將離去的兩個人感到愧疚的程度。 “計劃有變?!蓖f。維多利亞從他的神色領會到他已經收到了伯爵的回信,但是不方便在在羅莎林面前拿出來。于是她與羅莎林告別,在離開起居室并關上門之后,從威廉手里接過了回信。 信封里沒有信,只有兩張‘德雷克號’頭等車廂的車票,起點是孿流城中央火車站,終點是柳木鎮火車站,班次是七點二十五。 “你說的沒錯,要趕上這輛列車我們必須現在就出發!”維多利亞和威廉于是到廚房里叮囑艾依達要好好照顧羅茜,并再次與羅茜道別之后便匆忙地趕到中央火車站。 這對搭檔走下蒸汽扶梯的剎那,德雷克號在軌道上咆哮著駛入站臺,車頭吐出的蒸汽包覆住了整個世界,讓行走在站臺上的人們仿佛騰云駕霧,置身仙境中?!〉吕卓颂柺呛钕冗M的高速火車,以月光綢為動力,通體由磨砂質感的金屬打造,顏色黑如北境地下的煤炭——看上去就像是覆滿龍鱗巨型海蛇。 維多利亞與威廉登上車廂,非富即貴的頭等車廂乘客向他們投來了審視的目光——那種在凌厲地提醒你“是不是來錯地方了”的目光——社會各個圈層內的人們對誤闖或企圖擠入圈內的外人的眼神。然而他們沒有太在意,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面對面隔著走道坐在舒適的牛皮沙發上,偏著腦袋望向各自身后車窗。 窗外的濃霧不由分說地卷走了所有風景,只給乘客留下一片白茫?!?,讓人感覺像是航行在即將降下暴雨的烏云里,又像是穿行于神秘的時光隧道里——身處其中的人們不免感到迷茫和恍惚。 這條漆黑如夜的蒸汽海龍已經駛出孿流城城郊,窗外依舊茫然。維多利亞決定找些話題來打發時間,否則這段旅途就過于漫長了?! 澳阋郧叭ミ^柳木鎮嗎?利亞姆?!薄∷龁柾?,挺直了脊背,稍稍向他傾去。 “沒有。我只去過南境幾次,都是在王都——都是跟著教授參加雙境學術交流的時候去的。你去過嗎?” “我也沒有,但我一直想去柳木鎮看看?!薄∥蚁牒湍阋黄鹑?。這句被她咽回了肚子里,沒說出口。 “那你今天就能如愿了?!?/br> “是啊?!本S多利亞感到有一只蠟燭一樣點燃了她的耳根,“火勢”很快蔓延到了雙頰?!班迣α?,你還記得我們相遇那天嗎?” “正式相遇嗎?在鎮中心的老房子門前那次?”威廉回憶到,“那天我剛回到家,你正跟羅茜一起上完豎琴課,從房子里出來……”他眼神迷蒙起來,是人們回憶美好往事時的那種眼神失焦的迷蒙?!澳翘爝€下著雨——滂沱大雨,你沒有帶傘所以我撐著傘把你送回了你家——也就是隔壁,一共花費了不到兩分鐘?!?/br> “噢,是的。我在進門前跟你道謝,并說我是維多利亞,你可以喊我維琪,然后你告訴我你叫利亞姆——也是因為這個‘不準確’的自我介紹,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以為你的大名就是‘利亞姆·韋德’?!?/br> 威廉聽完含蓄地笑了,他不再直視維多利亞那雙翠綠如盛夏繁葉的眼睛,把視線轉向了空虛的窗外,嘴角依舊勾著這樣的笑意。 “這算是水邊的相遇嗎?當時天上在漏水,地上也水洼遍布?!薄【S多利亞聲若蚊蠅地試探道。海國的愛情故事總是從水邊的相遇開始的——無論是古老詩歌里吟唱的傳說,還是飄在街坊間的愛情佳話——均是如此。 威廉依然瞅著窗外,視線悄悄向維多利亞飄來又快速縮回去,那種在他臉上不常見到的甜蜜的笑意已然爬上了眉梢?!爱斎凰??!彼f。 維多利亞心中翻涌起洪波——就像是在審訊室里聽到嫌疑犯認罪了一樣滿足。但此刻的她有些“貪婪”,想要探聽到更多,于是淺淺一笑,期期艾艾地提起這個話題,“羅茜一直以為我們在約會。但是等我們破案之后,該怎么跟羅茜解釋我們之間不是她想的那樣?” 威廉臉上的笑容緩緩消散,他回過頭注視著維多利亞,“不需要解釋。我們不能繼續做搭檔嗎?” 維多利亞想起早上羅茜對“搭檔”一詞的釋義,不由得心跳加速?!澳銓Υ顧n的定義是……?” 威廉猶豫了半刻后,笑容有些不自然地解釋道: “我決定來年春季畢業之后留在郡警署,到時候我們就是正式的同事了——會經常一起出入案發現場不是嗎?” 維多利亞失落地輕哼了一聲,這一聲完全被腳底傳來的轟隆吞沒了。她重重地靠回皮椅背上,悻悻地——只是在跟自己置氣而已,因為名為幻想的泡沫被無情地戳破。 那果然只是滿腦子美人魚和海底水晶神殿的兒童文學作家的浪漫想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