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紋身密碼
“所以你所說的贖罪……”維多利亞試探性地提起話頭。 卡洛斯毫無保留地接著講述下去:“休假結束我就回到的傳教區,向當地神使舉報了所有我知道的跟羅賓有來往的改造教徒。他們全數被抓進傳教區監獄之后,就在沒有人再見過他們了。后來聽說……” 說到這里他忽然像失去了聲音一樣,微啟的雙唇有些顫抖,但沒有發出聲音。 “被槍決了是嗎?” 維多利亞用柔軟的語調說,希望這些字眼不會太過鋒利以致于傷害到他。 卡洛斯沒有回答,他把視線移上了遠處的樹梢,似乎是默認了。 “所以你說的‘夫人沒有原諒你’的事,就是指這一件嗎?” 維多利亞把重音放在“一件”上,潛臺詞是:你是否還做過別的讓她無法原諒的事情? “是的?!笨逅钩姓J?!爱敃r我只是擔心他們其中還有叛軍的成員,我以為被審問過后,沒有嫌疑的改造教徒就會重獲自由……但是盟軍選擇了一條他們認為更加萬無一失的路——但這也是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的……那時候我一心只想彌補犯下的過錯,求得圣主寬恕,所以退伍之后我也選擇了神學院?!?/br> 話音落下,三人都別過頭去,避免目光相觸。他們無言地垂著頭,像是不約而同地在為亡靈默哀。維多利亞喉嚨里漫上一股復雜的味道。不能說這些人完全無辜。她心想。但是他們犯的錯否又至于被處決?維多利亞再次對“正義”的提出質疑——如果受害人是罪犯,是不是要不惜代價找出兇手,還是認為她死得其所,就此放棄,不再花費私下的時間和精力?這樣的想法猶如瘋長的藤蔓在她腦中扭結,攪得她顱骨里嗡嗡作響。 “薩默克里克先生,想要贖罪就是你從神學院畢業之后,決定成為高級神使的原因嗎?”威廉問道,意欲打破冷場,但似乎起了反效果。這個普通的問題讓卡洛斯臉上露出了幾層難以解讀的神情——先是幾分不易察覺的慌亂,接著是疑惑,旋即又轉變成已釋然的憂傷,最后他落下眼簾,無言地思考了半刻后,說:“不全是?!?/br> 威廉沒有再說什么。維多利亞也認為這個私人問題和案情無關,就當作是日常閑聊的虛話一笑而過了?!澳敲捶蛉撕筒艚Y婚前,你還見過她嗎?” “沒……沒,沒有。在神學院的那幾年我大多時間都住在學?!銈兌贾?,這是教會的規定。我那時候不知道羅賓幾時被轉到了非戒備教化營,也不知道她幾時被分配到松林堡工作,但我知道沃利在追求羅賓?!?/br> “是伯爵告訴你的嗎?”維多利亞說。 “不是,似乎是有意而為,他一次都沒跟我提過羅賓的名字?!薄】逅拐f完,正對上威廉和維多利亞問詢的目光,于是他解釋道:“一次春假在松林堡,沃利簽收了一份從柳木鎮寄來的包裹,他打開驗貨的時候我也在旁邊。我看到琴盒里是一把柳木絞弦琴[1],皇家樂師們常用的那種,只是琴弦的排列相反,按鍵也在指板的另一側——明顯是為左撇子專門定制的。柳木在海國是用于表達愛意的信物,琴是送給一個左利手的奏樂者——還需多言嗎?”他微笑著說,但另外兩人都能看出這是強顏歡笑。 柳木鎮!維多利亞機敏地擒住了這個線索,立即在腦中的筆記本上用濃墨圈起了這個地名,一個尚未成熟的計劃在她心中鋪開了大致的框架。維多利亞驀然站起身對神使行了個圣禮,“謝謝你告訴我們這些,薩默克里克先生。我們已經打擾你很久了,就不再占用你的休息時間。但是在我們離開之前能否請你帶我去最近的盥洗室呢?”維多利亞問?!拔覍Υ笊駨R不太熟悉?!?/br> 神使應允了。 維多利亞又立刻回頭對長椅上的威廉請求道,“你可以在這等我一下嗎,利亞姆,不會花費很長時間的?!?/br> 威廉欣然同意。于是維多利亞跟著神使走出花園,趁著草坪上閑人甚少的時機問起卡洛斯,“薩默克里克先生,你對夏洛特·里弗福特這位伯爵的前未婚妻有什么看法呢?”她故意把“未婚妻”說的很清晰。 卡洛斯繼續朝著神廟側面走去,沒什么所謂地回復道,“夏洛特是位淑女,雖然有些任性,但還是挺好相處的?!?/br> 是位淑女?維多利亞感到奇怪,卡洛斯提起這位已故的女士卻沒有用過去時?但她當下沒有在意,繼續按原計劃說了下去,“你不討厭她,是不是因為伯爵的不愛她所以你不在意?” 這句話像一只無形的手拖住了神使的雙腿,他驟然停下腳步,錯愕地回頭看著維多利亞,“你說什么?” “我這么問的目的不是想要冒犯你。我不是法官,我沒有資格也不會對你做出評判。我想要單獨問你,就是希望能夠尊重你的隱私?!本S多利亞說?!跋M隳芾斫??!?/br> “你到底想要說什么?”神使底氣不足地問了一聲。 “我想知道你和伯爵的真實關系……如果世界上沒有一種能夠將其概括的詞,我期待你能用更長的句子形容給我聽——篇幅越長越好?!?/br> 卡洛斯眼睛忽而蒙上了一層灰霧,他轉過頭凝望著神廟金黃色的外墻,半晌才背對著維多利亞給出了答案:“我是沃利的眼睛?!比缓笃蚕乱痪洹邦孪词以谖鱾乳T左邊,圣主保佑,布魯克女士” 便頭也不回地沒入神廟的陰影里。 維多利亞回到與威廉約定好了的地方,威廉以笑靨相迎。接著他們一起離開了花園,向軌道車站方向走去。 “我想你的看法是對的,他的確有充足的動機——如果是情殺的話?!蓖呑哒f,聲音壓的很低。 維多利亞內心的想法被直接讀取,不免感到訝異,“你是怎么確認的?” “也許你還不知道,但這在海國算是公開的秘密——高級神使要定期注射醋酸環丙孕酮?!?/br> 維多利亞沒聽明白,“什么?” “我先前沒有理解你說的‘男校里的傳言’是什么意思,現在我知道了?!蓖f道。 “噢不,利亞姆,我是說那個注射的是什么?” 威廉遲疑了一陣?! 盎瘜W閹割?!比缓蠛啙嵉刈鞒鲎钪卑滓沧顪蚀_的解釋。而毋庸置疑這過于直白了,直白得刮耳,直白得令他身旁的女士瞠目結舌。這是那一類可以用來測試一個人是否見過真實世界的“成人社會的秘密”——就像是人們兒時總以為在南境歌廳里唱歌是一份體面光鮮的高薪職業,而真正進入了社會后才會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但人們對事情真相三緘其口——懂的人自懂;面對不懂的人,便不會告知他們真相。 威廉把溫藹目光掃向維多利亞,又接著說出他的看法:“從神學院畢業之后可以選擇的神職很多,從事任何一項都能向圣主贖罪,況且他還有回家繼承家族企業這一條光明大道可以走。他卻偏偏選擇成為高級神使……高級神使要保持貞童之身的‘秘密’在神學院里一定是眾人皆知但不聲張的一件事。所以……” 威廉頓了頓,“我想他是在懲罰自己。你知道,有這么一些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原諒自己,總在與自己過不去。而過去的犯的錯就如鬼魅一般陰魂不散,令他們夜不能寐——贖罪就成了一生的課題?!?/br> 維多利亞靜默地點點頭,表示認同。薩默克里克先生不能原諒自己的即是與叛軍交過朋友的事,也是因此導致外甥險些喪命和讓可能無罪的人枉死的事,但他最不能原諒自己的是那份不被允許、不被祝福卻無法自控的愛戀——正是這樣濃烈的感情驅使他做出這一系列令自己懊悔不已的決定。 “沒想到這位法醫先生還能同時勝任偵探和精神分析師的工作——警署該付你三份工資才對?!薄 【S多利亞感測到一陣涼意,想要用調侃來攪拌凝重的氣氛,但尷尬的是威廉并沒有領會到她的幽默。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曾經同樣陷入過這片‘沼澤’?!蓖还P帶過,眼神暗淡。 維多利亞低下頭,笑容在嘴角僵硬地掛了一會,然后她摩挲著下巴,把全部心思放回了案件上?! 八宄潜さ臉嬙?,對死者非常熟悉,還有作案動機……”維多利亞若有所思地分析道?!暗菚r間上說不通。如果他有這樣的想法,在伯爵與夫人成婚之前作案會更合理?!?/br> “但他有可能是放置蟲卵的人嗎?”威廉提醒道。 “難說……蟲卵的‘主人’和兇手不一定是同一個人?!薄【S多利亞說著加快了腳步,快得像是隨時要起跑?!皩α宋覀儽仨毩⒖腾s到郵局!” 她對威廉說。 “為什么去郵局?”威廉也跨步跟上她細碎的小跑,被雨水沾濕的教袍擺摩擦著枯黃草地。 “給里弗福特伯爵寫信,他現在還在南境參加內閣會議,應該能到柳木鎮跟我們匯合!”維多利亞有些氣喘地說,“現在去郵局,使用加急快件,伯爵今晚就能收到信件,最快明早就能給我們回信。這之后我們就回家收拾行李,明早出發去柳木鎮!” “等等,維琪,為什么要去柳木鎮?!薄⊥唤?。 “噢!你看看我,激動得忘了跟你解釋?!本S多利亞依舊沒有放慢速度,車站鉛灰色的站臺在她的視線下方逐漸顯露出來?!澳阌浀梅蛉松砩系募y身嗎?那口上方寫著W的井。柳木鎮(Willow town)第一個字母就是W,而且鎮上有一口出名的‘情人井’。相傳很久之前有一對異族戀人,少女是從遙遠大陸云游至此的一個旅人,少年是海國的一個初級神使。他們一見鐘情卻因為教會不允許異族通婚一起投井殉情了。從此之后鎮上有水的岸邊都長滿了柳樹,垂落的柳枝像是戀人臉上滑落的眼淚,所以被喊作‘哭泣的柳樹’,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柳木才成為忠貞不渝的愛情象征?!薄【S多利亞興致高昂地說?!爱愖鍛偃?,柳木琴,情人井,這些都和伯爵夫婦的愛情有關,我想那個紋身可能就是在紀念這個地點,也許她在井邊藏了什么東西——說不定是一個裝滿證物是大箱子!” 維多利亞氣喘吁吁地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她和威廉已經來到了站臺上,一輛懸掛軌道車正好穩穩當當地駛進站。他們跟著人群涌進車廂,撞上一車廂老叟婦孺的奇異眼光。這些的眼光猶如烈火燃燒著兩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的臉頰,但是光陰金貴,他們只好厚著臉皮,坦然承受這種“社交酷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