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我娶不起你啊。
挨著門口最近的山子先反應過來。山子一瞥見小霸王的身影,手頭動作都麻利了,洋工不磨了不說,還主動找吳媽要活干。鐘陌棠一眼就看透他,平常多付出一點都恨不得表功討賞的主兒,抽冷子不惜力了,準是怕小霸王纏上他,一個心血來潮又拖他出去當陪練。 他這么此地無銀,榮琛也不傻,打他旁邊過時,眉一擰嘴一撇,話橫著就出來了:“和你玩最沒勁了,沒勁極了!你起開!” 山子點頭哈腰地一拱手:“得嘞!您請?!?/br> 榮琛正處在貓嫌狗不待見的年紀 ,全家上下都對他敬而遠之,唯獨吳媽打心眼里不煩他,也唯獨他在吳媽跟前不淘得沒邊兒,不耍少爺脾氣犯渾。他時常上廚房找吳媽,先躲在門口扒個頭,探探“喻黑臉”在不在,這決定他下一步是大搖大擺地登場,還是貼墻溜縫地竄到吳媽身后。 “喻黑臉”本名喻崇禮,是榮府的廚子,因著膚色暗淡外加不茍言笑得此外號。他性情算不上謙和,但手藝了得,他原是霍家登云樓第八代首席掌勺的大徒弟。七年前的秋天,他師父因為每況愈下的身體再也無法應付繁忙的后廚,決定退居二線。正是登云樓頭灶交接的褃節兒,他老家突然來信說母親病危,他是個大孝子,聞訊二話不說就著手打點行李。 他這一走大半年,再回來,本該屬于他的位置已站著他的師弟。轉臉他就辭了登云樓的差事,至今誰也鬧不明白,連他師父都不懂他為何非要賭這頭灶、二灶的氣。誰問,他都是一句:“酒樓活太累,一年到頭歇不了兩天,費神?!钡蠡锒贾滥遣皇菍嵲?。 后來他被介紹進榮府。他寧可悶在租借區的小洋樓里伺候單單一家子人,也不愿重回百年字號的登云樓,人們就說他死了媽連腦筋也一塊死了,他只當沒聽見,在榮府一待就是六年。 喻崇禮每年過年都要回老家,必定要回,小年前就走,過了十五才回,他家里還有個年邁的爹。他這份孝心很得榮老爺看重;榮老爺本身也是個孝悌思想極重的人,有一回甚至主動提出讓喻崇禮把父親接來城里養老,如此既省了他年年折騰,廚房的事由也不必間斷,兩不耽誤。喻崇禮卻沒答應,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爹待在老家還能多活兩年。榮老爺一聽只得作罷,話到此份上,再說那就等于是不讓人家老家兒活了。 喻崇禮平日大部分時間窩在廚房,偶爾出趟門,一出就是大半天,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他話不多,但見了誰也不矮一頭,他對老爺太太永遠是有什么說什么,從不低聲下氣,對府上的小姐少爺們更是別提。鐘陌棠曾聽他數落五少爺,那語氣是真不把小霸王當少爺看。 小霸王也是吃人嘴短,對喻崇禮可不敢像對山子那樣呼來喝去,連他父親都不把人家純當個下人,榮琛頂多叉著腰嚷嚷一句:“我告訴我媽去!” 喻崇禮聽了頭也不抬,哼哼著說:“你告訴誰也沒用,廚房重地就不是你待的地界兒,上別處玩去,我這兒哄不起你?!?/br> 假如榮琛繼續叫囂:“這是我家,我想在哪兒就在哪兒!”喻崇禮便提溜著他的衣領把他擱出門外。 若榮琛還是不走,喻崇禮干脆把廚房門一關,說此處是他的地盤,他的地盤現在不歡迎榮琛,讓榮琛一個少爺家別沒皮沒臉,都讓人當潑皮耗子攆了,還賴著不走,換他他都無地自容。 話雖不中聽,但吳媽知道他是怕傷著孩子。廚房里又是刀又是火的,萬一出個岔頭,做下人的沒法和主家交代。 其實榮琛每次來找吳媽也不搗亂,多是纏著吳媽講些鄉下的奇聞異事。那些他在學校里聽不著,他母親也絕講不出來的有鼻子有眼的真實版聊齋,令他興味盎然。尤其聽完再到班里添油加醋地一傳播,把膽小的女同學嚇得直捂耳朵,跺著腳嗔他一句“討厭”,他就更快活了。 每到放假是榮琛最無聊的日子,家里沒有和他年齡相仿的玩伴,偏他又是個坐不住的浮躁性子,趕上喻黑臉不在,他一天里是早中晚地往廚房跑,為再去學校儲備“樂引子”。吳媽卻不敢給他講了,說太太知道了她差事就沒了。 起因是一個黃鼠狼變小孩臉的鄉間傳聞。吳媽說是她老家五舅母的二爺爺家的小外孫身上發生的真事,榮琛當時聽得津津有味,夜里就夢見了。大黑晌的,他不管不顧地一通砸他母親的房門,非說自己屋床底下有動靜,有兩眼冒光的黃鼠狼賊著他要和他換臉。 榮太太那晚本就心情不佳,老爺和姨太太聽戲回來又睡到一起去了,她煩得失眠,好不容易迷糊著了,兒子一通折騰使她睡意全消。第二天一早她就去給吳媽訓話,讓吳媽往后別在孩子面前講些不上道不入流的糟粕迷信,若再有一次就卷鋪蓋走人。她的態度相當不客氣,搞得吳媽是又難堪又自責,自此再不敢跟五少爺胡說八道。 見磨了半天吳媽不為所動,榮琛對日發誓,說這事絕不可能讓他媽知道,他出賣誰也不會出賣吳媽。吳媽仍是不講,商量說要不把蓮心叫來,讓蓮心給少爺唱一段“桃花兒開,杏花兒白……”榮琛說沒勁,他不要小放牛,不要牧童村姑,他就要聽黃鼠狼變臉,要不長毛的骷髏頭也行。吳媽說那講不了,別難為她,太太怪罪下來她兜不起。 榮琛垮著臉不挪窩,吳媽繼續勸他:“你就去叫蓮心,讓她陪你玩多好?” 蓮心是榮府年紀最小的女傭,剛十四。和鐘陌棠一樣,她是頂她病故的母親的差來的。不同的是,她留在榮府過年不是因為無家可回,她純是為了多掙幾個錢。她家里還有一個meimei和兩個弟弟,只憑父親一人扛大包的收入養活不了五口。 榮太太早先不愿收她,嫌她小身板干不動活,幸而姨太太可憐她,說了幾句好話,留下的當天她就吭哧吭哧搓了兩大盆被單鋪蓋。她是榮府上下和五少爺年紀最相近的人,吳媽總以為倆孩子能玩到一起去,至少搭伴說個話,也算解悶。 榮琛說:“我才不抬舉她,那死丫頭不聽話?!?/br> 吳媽問怎的不聽話? 榮琛說:“我讓她給我摸一下,她不給。讓她脫褲子給我看看她是不是真流血,她也不干。我說她整個人都是我們家的,我讓她干嗎她就得干嗎,她罵我不要臉?!?/br> 旁聽半晌沒言語的老喬忍不住了,說:“您是夠不要臉的,您這都跟誰學的,耍流氓嘛不是?!?/br> 榮琛不以為意。 對這位小霸王混不吝的本事,鐘陌棠已經見怪不怪,他想的是這小子年紀不大,眼光倒不錯,還知道挑府里最俊的丫頭調戲。 蓮心是個粗使下人,平常不進主子們的房間,她主要負責洗洗刷刷。鐘陌棠有時在后院看見她晾收被單,穿件碎花小襖,一根烏黑的大辮子,扎紅頭繩,那模樣若是擱到八十年后的中學校園里起碼得是班花級別。吳媽說蓮心屬于命苦不掛在臉上的,手讓冷水凍成蘿卜了還有勁頭哼小調。有回姨太太路過后院看見她,陽光下花骨朵一樣朝氣勃勃,說她真是應了那句詩:“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辩娔疤漠敃r很想補上一句:就可惜沒托生好,聽聽蓮心這名字,凈剩給人敗火了。 反觀五少爺,樣樣提不起,就是會投胎。和上頭的四位兄姐相比,他整個是反著來的,平日里招貓逗狗,不思上進,閑心眼揣了一肚子,不干一件正經事,榮家再往上倒三輩,也得屬他最格路。榮老爺對這個小兒子與其說溺愛,倒更可能是孩子多了不新鮮了,一個老五,他從精力到興趣都懶得再管,睜一眼閉一眼罷了。其實按舊理,大家庭的排行當是男女分開而論,榮琛該是男孩里的老三。就像紀家的紀宗硯,說是行六,統算下來已經是老十三了。不過榮老爺在這點上倒不封建,說他的孩子男女一視同仁,因此子女們的排行是混著來的。 現在,榮老五東摸一下西撩一把地在廚房里瞎轉,看見一小盆剛煮好的黑乎乎的東西,問吳媽是什么。吳媽說是包餃子調餡要用的荸薺,煮了好去皮。 榮琛問:“能吃嗎?” 吳媽說:“你吃過呀,四喜丸子里有這個?!?/br> 榮琛不信,說他沒見過,非要嘗嘗。吳媽也真樂意哄他,給他刮皮弄了幾個。他咬了一口說沒味兒,吳媽說可以蘸點奶油或蜂蜜,他說他要蘸桂花醬。 這一吃,吃了不下十個,要不是吳媽攔著,他且沒完。鐘陌棠在一旁看他左一口右一口,嘴就沒識閑,一會兒又問吳媽要上午送來的起士林的點心,吃到最后直打嗝。 吳媽替他擦背順氣,一面和老喬商量要不要沖碗起子水,可別存了食了。榮琛說他死也不喝,那東西就不是給人喝的。吳媽疼不夠地輕戳他一下,嫌他嘴上沒把門的,大過年凈往不吉利上招呼。 鐘陌棠不知他們所提何物,不免朝那邊多看了幾眼。榮琛以為他是覬覦桌上吃剩的點心,指著他道:“你看什么?看也不給你!有本事叫三哥帶你去,他不是帶你吃了冰激凌!” 鐘陌棠一愣,心說這倒霉孩子是怎么知道的。旁邊山子起哄眼熱地沖他直“誒呦”,他也沒顧上搭腔。 吳媽到底去沖了起子水,榮琛早已兔子般竄沒影了,吳媽叫了他好幾聲也沒把人叫回來,倒把三少爺叫現身了。 “我就知道他又來搗亂?!睒s錦堯的語氣聽著都替大伙累。 吳媽仍一臉慣相,笑說五少爺沒搗亂,就是吃了不少零碎,怕消化不了,你看,水都沖好了,他不喝,又問三少爺那兒可否有山楂丸之類的。 “沒事?!睒s錦堯說,“他這么活蹦亂跳,準保晚上照樣吃得下,要是難受他自己就說了?!?/br> 老喬問三少爺過來有何吩咐。榮錦堯說沒有吩咐,就是過來看看,榮琛搗亂的話就把他拎走。吳媽說三少爺身上老帶著藥水味,小孩兒都怕這個,要不怎么溜成一陣煙了。 和老喬吳媽簡單聊過幾句,榮錦堯便回去了,走前遞給鐘陌棠一個眼神。一分鐘后,鐘陌棠借口方便也出去了。在樓后的把角處,他找到了榮錦堯。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就這周圍沒地方藏眼睛?!?/br> “我剛才想去找你,你屋里又鎖門了?!?/br> “我說你怎么從外面過來?!?/br> 鐘陌棠不懂自己怎么回事,獨處時明明理智得很,和榮錦堯挨得一近就不是他了。上午才分開不久,這會兒話還沒說兩句,一雙手又牽到一塊去了。膩乎來膩乎去,他說:“我要是女的,三少爺豈不非得金屋藏嬌?” “還藏什么,我就直接把你娶進門?!?/br> “你娶我?” “你娶我?!?/br> “我娶不起你啊?!辩娔疤膰@著,視線環顧整座院子。 榮錦堯說:“你可以倒插門?!?/br> “那我也太占便宜了?!?/br> 不知是誰先吻上誰,過后榮錦堯悶在鐘陌棠的肩膀上說:“誰也不上誰的門,我們就單過?!?/br> 鐘陌棠沒有接話,也是不知道該接什么,榮三少爺冷不丁的一句暢想讓他的心口酸脹脹。他把榮錦堯摟起來,替人撥了撥額前碎發,前言不搭后語地來了句,三少爺的睫毛真長。榮錦堯打趣他沒看過眼睫毛怎的,眼神都愣了。他來了句更俗的,說想找找看三少爺的眼睛里有沒有他。 榮錦堯哪聽過這個,低頭直笑:“你這都是從哪學的……” 一直到各回各處,鐘陌棠也沒把小霸王的那句冰激凌之言告訴榮錦堯。他覺得不妥,因為他聽后的第一反應完全是憑直覺的臆斷。直覺不能當根據,臆斷就更沒譜了,沒譜的琴哪好亂彈?他和榮錦堯眼下還沒進展到無話不談的地步,盡管他們已坦誠相對過不止一次,但有時肌膚之親反而什么也代表不了。再說,假如這事從頭到尾就是他多慮了,那就更沒必要讓榮錦堯也跟著提心。 以鐘陌棠的分析,榮琛一向口無遮攔,說話既不走腦子也不往心里去,他九成九不會胡編亂造。既然他看見過,那就絕不只有他一個人看見,榮太太肯定也在場。難怪年前有天鐘陌棠臨時替胡田生的差,后視鏡里的榮太太盯得他渾身不自在,那眼里明顯帶著刺兒??! 還是利順德門口那一出鬧的。別說榮太太,換成他鐘陌棠或其他任何一個誰,多半都不可能對知曉自己丑事的定時炸彈無動于衷,想找碴子把人弄走是正常反應,只不過中間隔著個三少爺,榮太太不便橫插一腳罷了。 鐘陌棠突然想到上輩子的鐘榮苦命二人組。從得知太姥爺的戀情起他就一直詫異,那時的鐘陌棠到底為什么要參軍?如今想來,會不會正是有榮家人的緣故,他和榮錦堯才不得已分于兩地,不然以榮錦堯對鐘陌棠的衷情,他們有何理由要離別那四年? 腦子很亂,鐘陌棠頓覺才適應下來的“新人生”又開始前路茫茫??磥碇粦{著日記和舊信里的只言片語,就把“鐘陌棠”該走的路走對、走順,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或許他需要主動出擊更能知己知彼。 元宵節過后,他決定先找嚴佑麟打探一下那天在利順德門口與榮太太一道的趙爺是何來頭。 可倒巧,一進嚴記茶莊,嚴佑麟正好也有事相求于他。 “你要干嗎?傷天害理坑蒙拐騙我可不摻和?!眹烙喻胍欢亲訅乃牡滦凶岀娔疤闹狈膏止?。 “想嘛呢!”嚴佑麟呸他一聲,“正經事兒!這忙還就非你不能幫!” 嚴佑麟不知打哪翻出來一套西裝皮鞋讓鐘陌棠換上,一面品評地說,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鐘陌棠這么一打扮,妥妥的洋派、有范兒,還說鐘陌棠是他認識的人里唯一襯得起這身行頭的??粗娔疤膵故熳匀绲卮蝾I帶,他直咂嘴:“瞧瞧,天天跟在少爺身邊兒是不一樣,換我都不知道怎么掛這玩意兒,瞅著跟上吊繩似的?!?/br> 鐘陌棠無語地瞥他一眼,問他到底有什么正經事。 他兩眼一瞇,故弄玄虛地說:“你跟我搭一出龍鳳呈祥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