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龍鳳呈祥
梨園界有句俗語,叫唐三千,宋八百,數不盡的三列國。龍鳳呈祥正是取材自的兩個章回,講的是劉備久借荊州不還,孫周二人為討回荊州,設美人計欲誆劉備過江留質,被諸葛亮識破后將計就計,以致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鐘陌棠在小學時的寒暑假里,沒少隨著姥姥姥爺欣賞電視劇版的魏蜀吳,偶爾姥爺興起,還會扎上架勢,字正腔圓地票上幾嗓子“勸千歲殺字休出口,老臣與主說從頭……” 對什么西皮原板還是流水的唱腔,鐘陌棠無甚興趣,也聽不出名堂,但這出戲的人物和情節他早已耳熟能詳。他問嚴佑麟:“跟誰斗心眼兒啊這是,錦囊妙計都使上了,誰那么不長眼眉要占你的便宜?” “還能有誰?馬五唄!缺德帶冒煙的玩意兒!”一提這名字嚴佑麟就一肚子氣:“要不無賴永遠是無賴呢,抻筋扒皮他骨頭縫里也是損人利己的那一套!你不知道,現今這房子易主啦!別說茶莊,就這一溜兒鋪子,賣藥的修鎖的量布的照相的……連那玉器行,湊零為整,一整塊地皮全叫段家收了,往后咱交租子算是換了上家兒了!” 鐘陌棠一下子沒領會,說:“該誰的房租就給誰交啊,姓馬的擋著你什么了?” “你聽我說啊——”嚴佑麟一邊肩膀抵在墻邊,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從頭理了一遍。 敢情這茶莊的房東起根兒上就不是一手的,是當年二房東租下了左右三間鋪面,自己干一間藥鋪,余下兩間一間租給了嚴記,一間開了照相館。如今一手房東鬧破產,這一排門面全抵給了段家。段家什么來頭?津門土著里數得上的一號,最早做木材生意起家,后來又搞起金融投資,也是人家祖上保佑,在這亂世里混得順風順水。 就這么一排抵債的舊房,說實在的,段家根本不放在眼里,沒打算重整,也就一切照舊。嚴家母子起先也想得簡單,尋思著進了哪座廟門就拜哪路菩薩,都是交租金,給誰不是給。二房東與原房主的租約年底到期,嚴記到夏天也該給二房東續租了,按說兩邊都是一張紙的事,可不知怎么鬧的,剛換沒幾天的新房主說什么也不肯和二房東續這個約,這就意味著嚴記茶莊也待不住。 二房東為此跑了不下七八趟,人家咬死了不松口。嚴佑麟直覺不對,多了個心眼兒,結果還真給他摸出這中間冒了鬼。 難怪呢,段家那等家業,哪有閑工夫過問一間小小的鋪面租給誰。是馬五故技重施,和上次一樣,暗中作祟,先是賄賂了段家一個專管這攤子的掌事,接著,找了個從明處看與自己毫無瓜葛的生意人出面,虛抬租金,從原本的二房東手里搶這幾間門臉。二房東哪扛得住他叫板似的漲租,心里明鏡似的,雖不過意,末了也只能是對不住嚴家。 茶莊是嚴家娘兒倆的生計所在,必須開下去??裳巯?,一個大小位置都合心意的鋪面哪那么好覓?就是趕巧覓到了,不里里外外拾掇一番也甭想開張。那一磚一瓦一漆一木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有現成的,那是一個大子兒一個大子兒換來的。 嚴母想不通,也咽不下這口氣,一個胡同住了那么些年,多大的梁子啊這么六親不認?不分好賴人了!她非得找馬五說道說道不可,站起來好歹也是條七尺漢子,有什么不痛快不能敞亮點兒倒出來,藏著掖著玩陰的,有本事咱當面鑼對面鼓! 馬五那是你急他不急,這時候當起“縮頭烏龜”了,連著小半個月無影無蹤,再打聽,說是上楊柳青走親戚去了。嚴母信他個鬼,氣得直捶床,說放他的連環屁,他有幾個親戚我還不知道,還楊柳青,我先給他拍成年畫!當然這是氣話,人都找不見,拍誰去? 聽罷來因去果,鐘陌棠說:“這里也沒計啊,他明擺著給你使絆子,你打算怎么將計就計?” 嚴佑麟哼一聲:“他喝過墨水嘛,還使計,他也得會!” “所以你怎么辦?” “我都給你這么捯飭了,這出戲怎么唱你還沒個章程?” 鐘陌棠一邊理著襯衣領子,說:“你想越過二房東,從一房東那兒……?” “然也?!?/br> “那我唱誰?” “喬公祖??!這還用問?” “我唱喬……?”鐘陌棠剛明白點,又糊涂了,“我都不認識你說的那個姓段的,我一個開車的,他憑什么買我面子?” 嚴佑麟這才道了實話,說他之所以把鐘陌棠叫上,其實大半是為了定心壯膽。別看他現在嘚啵得頭頭是道,他還真沒有近距離地和哪位正經八百的爺過過事兒。他不比鐘陌棠,整日待在榮家,和老爺少爺相處多了,言談舉止總歸受過熏陶;他們家是代代相傳的胡同串子,和達官顯貴打交道,他心里發虛。 鐘陌棠說:“你和榮三少爺說話不是好好的?” 嚴佑麟說那不一樣,那是一開始不知道,等知道了第一印象已經形成了。再說榮三少爺一點兒少爺架子不端,這位段四爺咱可沒見過,隔口袋買貓兒——不知是黑是白啊。 “我其實琢磨好幾天了,本也不想麻煩你,實在是我認識的人里就找不出幾個念過書的,都還不如我呢,壓根上不了臺面?!?/br> 這一說鐘陌棠算回過味來了,不當真地搡了嚴佑麟一把:“你多精啊,什么喬公祖,我頂多是那烏須藥,給你增光添彩的?!?/br> “咱倆嘛關系,就幫咱一把??!”嚴佑麟貼上去,把鐘陌棠的肩膀一攬,“我也不拿你當外人,還能虧了你?等這事兒完了我請你好好搓一頓,是燕春樓還是天和玉,盡著你挑?!?/br> 鐘陌棠無所謂吃請不吃請,倒是挺詫異嚴佑麟是怎么和段四爺搭上線的。 “我也是沒轍了,賭一把??偛荒芨傻戎R五禍禍咱吧,有棗沒棗的撩一桿子,要真能撞個大運和四爺搭上話,沒準連當間兒二房東那道手都能省了,那我還跟馬五耗什么勁吶!頂不及就是讓人家一句話給撅回來,那咱也不吃虧,本來嘛,天上地下,真走對臉碰見了,人家也不會拿眼皮兒夾咱?!?/br> 鐘陌棠說:“姓馬的絕想不到那位‘段國太’真會賞臉相一相你這個‘嚴皇叔’?!?/br> “他想不到的多了!” “趕你命好,今兒三少爺值夜班,我明天上午才去接他,要不還真沒工夫跟你這兒耗?!?/br> “你看看!”嚴佑麟“嘿”地一拍大腿,“我就說,就該著這事兒能成!走,請你吃飯去?!?/br> “事兒沒辦呢就請客?” “空著肚子也辦不了事兒??!就是頓便飯,我媽今兒出去喝喜酒了,家里沒人做飯,要不咱就家吃去了?!?/br> 這話給鐘陌棠提了醒,他問嚴佑麟這事不用嚴母出面? “我倒想了,行不通啊?!眹烙喻霛M面無奈,“你知道四爺約的哪兒見?盈翠樓!那地界兒我媽怎么進去??!” 這鐘陌棠沒有料到。 嚴佑麟說,他問過搭線的人,說換個地方行不行,他請四爺吃飯看戲或者喝咖啡,怎么都行,四爺一句話的事。人家回說,四爺的話已然說了,今晚上定好了去聽小茉莉唱曲兒,你嚴佑麟要是不來就算,那就等下回四爺再有空的吧。這誰等得起?保不齊一竿子支到明年去了。嚴佑麟趕緊應下來,陪著笑臉說,那能有不去的嘛,準定去,勞四爺的駕了,謝謝四爺賞臉。 “唉,人家是日理萬機的爺,咱是嘛?咱是上趕著熱臉貼冷屁股都不見得賊得著屁股的屁民。能奈他何!” 嘆著嘆著嚴佑麟自己笑開了,說其實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從沒進過那種地界,他心里沒底,怕露怯。再者,他媽也不放心,總嘀咕他這個歲數頂不住女人,到時候事兒沒辦成不說,再讓哪個小妖精把魂兒勾走了,他們嚴家幾輩子也沒出過逛青樓的爺們兒,不能到他這兒小小年紀就開始散德行。 “這你就想起我來了?”鐘陌棠無語,“合著我去過?還是你媽覺得我比你能頂得???” “你也沒見識過?”嚴佑麟尷尬地摸摸鼻子。 “廢話?!辩娔疤男恼f我就是想看新鮮也不看女的啊,要換個相公堂子,你領我去逛逛我興許感點興趣。 “反正你平??偢谌贍斏磉?,耳濡目染的,總比我知道這些個爺都愛聽嘛?!?/br> “爺都愛聽嘛?” “好比那些個風花雪月的唄,這都約去窯子了?!?/br> 鐘陌棠是真服了他的思路,想說誰告訴你少爺都得喜歡風花雪月,又覺得這話也不全錯,榮錦堯貌似就喜歡風花雪月,只不過彼風花雪月非此風花雪月罷了。 兩人說著話朝外走,嚴佑麟突然拉住鐘陌棠,讓他把剛上身的這套行頭先換下來,說這從頭到腳的一身全是跟人借的,萬一待會兒濺上個菜湯子油點子,他不好還回去。 “這個會過啊?!辩娔疤睦蝧ao著又折回去。 嚴佑麟喊來程歡歸置柜臺,給窗戶門上板子。等一切收拾妥當,三人奔了什錦齋。飯桌上,嚴佑麟給鐘陌棠好好講了講段四爺其人。 “當時那搭線的一說盈翠樓,我就愣了一下,心說段四爺前兩年中風,癱在炕上話都說不利索,這怎么還逛起窯子了?后來我媽一提醒,我回過味兒來了,哪是段四爺啊,這是段家四少爺。這爺倆兒在自個兒的輩分里都行四,現今老的不管事兒了,四少爺當家,叫著叫著也就成了四爺了?!?/br> 新晉的段四爺大名叫段牧忱,今年二十四,是段老爺最小的兒子,也是唯一的兒子。作為獨當一面的爺,他絕對要算年輕。他上頭有三個jiejie,均已出嫁。不比榮家家庭關系的微妙,段老爺的三女一兒全部出自同一個母親,段老爺這輩子就沒納過二房,只有發妻一位夫人,夫婦感情極好。段牧忱是個從小沒受過半點委屈的公子哥,jiejie們比父母更寵他,他是在無憂無慮的環境里玩大的,冷不丁坐上一家之主的位置,說實話完全是無奈之法。 那年,段牧忱還在東洋留學,母親離世,父親病倒,一系列的變故催著他不得不肄業回國,撐起這個家。誰能想到,他一個從未走過生意經的文藝腦筋,竟真把這個家當住了。盡管用他父親勉強擠出來的幾個口齒不清的字眼形容,他純粹是胡搞,瞎折騰,但至少沒把家給敗了,并且還很顯出點蒸蒸日上的光景來,也算是讓他爹在炕上躺得安心。 鐘陌棠說:“這么說他還有點兒能耐,不是個扶不上墻的二世祖?!?/br> 嚴佑麟說:“就是脾氣秉性咱摸不透。他這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平常也不愛著家,不知道都在哪兒貓著,想找他難著呢,這我能搭上線都費了牛勁了?!?/br> 一晚上乖乖吃飯沒言聲的程歡這時憋不住了,大眼睛溜溜一轉,問嚴佑麟待會兒是要去干啥,能不能也帶他去?嚴佑麟讓他別添亂,說那不是他一個小屁孩兒該去的地方。程歡說小屁孩兒不該去的地方是啥地方? “少問,告訴你也不懂?!?/br> “你還沒告訴吶!” 嚴佑麟不理他,叫來小二結賬。等回了家,嚴佑麟把鐘陌棠拽進里屋換衣裳,自己也換了一身。 程歡圍著嚴佑麟來來回回地轉,不甘心被撇下。把嚴佑麟轉得眼暈,不耐煩地轟他:“你這一天天老跟著我干嘛,哪有你這樣的……” 程歡不吭聲,盯著他看了半分多鐘,忽然來一句:“你是不是要去提親?” 嚴佑麟斜他一眼:“有下晚提親的嘛?” 程歡一本正經地說:“那你干啥穿成這樣?胡同口的二栓接新娘子才穿成這樣?!?/br> 嚴佑麟盡管平時也穿長衫,不過都是十分樸素的粗布款式,與南市街面上任何一家店鋪的伙計打扮得毫無二致,今天倒是一身的新嶄,棉袍外甚至還罩了件一字襟的青綢馬褂,人五人六的頗為正式。腰間的辮繡荷包頭一回登場,鐘陌棠看了也直想笑:“我說你也惦記當新郎官了,過年都沒見你這么精神?!?/br> 嚴佑麟對著鏡子正梳頭,聽了這話似乎臉一紅。他一把抓過多嘴的程歡,照著那小腦袋瓜一通胡嚕,說:“嘿!你屬什么的呀,我穿什么你也盯著,我上茅房你也問,我長你眼里了怎么的,你須臾都離不開我?” “那你就告訴我你去干啥啊,你告訴我我就不問了?!?/br> “我就不告訴你,你怎么比我媽還啰嗦?!?/br> “你就告訴我能咋了?”程歡的調門高起來。 嚴佑麟偏不讓著他,抬杠一樣說:“叫你天天粘我屁股后頭,甩都甩不掉,我躲哪個犄角旮旯你都能聞見味兒……” 門簾撩起一陣風,嚴母進來了,發髻邊上別著個喜慶的紅絨花,進屋二話不說,先照著倆孩子的后脖頸子一人一下:“都給我閉嘴,倆人愣能吵出蛤蟆坑的動靜來!人這心里正懸著事兒呢,還跟著裹亂?!彼岀娔疤膭e見怪,說這倆孩子見天斗嘴,吵得人心煩。 鐘陌棠說:“也是一種熱鬧?!?/br> 端來一碗熱茶,嚴母把嚴佑麟叫出去了,估摸著是塞錢之類的叮囑。鐘陌棠見程歡也要跟去,被嚴佑麟擋住了,讓他老實在屋里待著,該干嗎干嗎。 該干嗎呢?程歡麻利地脫鞋上炕,開始鋪褥子。自從進了嚴家門,他就和嚴佑麟睡一張炕。起初嚴佑麟屢屢抗議,好好的單人間多出一個人,擱誰誰也不樂意;后來睡著睡著也習慣了,反正有了程歡,他再也不用惦記鋪床疊被的瑣碎,程歡把他屋里的活全包了。 程歡把兩套鋪蓋挨著鋪好,不留一絲縫,連枕頭也擺得一并齊。他跪在炕當間,瞄著棉門簾子向鐘陌棠打聽,他哥大黑晌的到底是要去干啥? 鐘陌棠見他有點打哆嗦,問他是不是冷?他說不冷,他一著急就這樣,管不住。瞅他這架勢,真要問不出個所以然,大概一晚上也消停不了了,鐘陌棠告訴他,你哥是去辦正事,不是提親,辦完事就回來了。 他還要問什么,嚴佑麟進屋了,眼睛往炕上一掃,牢sao來了:“又挨這么近,你那腳老往我被窩兒鉆,齁涼!” 程歡說:“你做夢打呼還吵醒我吶!” “行行,不跟你鬧了?!眹烙喻胄睦镉懈o的事,喊上鐘陌棠,說:“走了?!?/br> 出院門不遠,程歡追來了,扒著門框朝嚴佑麟喊:“你啥時候回來?” “睡你的,甭等我!”嚴佑麟擺手讓他回去,“起風了,真吹凍著了難受的可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