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少爺別忙動,先坐歇會兒!我上來接您!
喪事過后,鐘陌棠找了一個下午把自己關進姥爺的書房。朗朗秋陽從窗口斜曬進來,將一枝梧桐樹杈印到了桌面上;隨風搖曳的枝杈旁躺著裝滿秘密的檔案袋。 鐘陌棠先翻的信。也知道私啟信件不禮貌,可既然姥爺做主交給他了,他也算被賦予了一份看的權利。何況他實在太好奇太姥爺的感情,何況這是一段八十年前的禁忌之戀,他管不住自己的手把折疊的信件逐一打開。 信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當年榮錦堯寫給戀人的,寄出又被退回,想是收信人的地址總在變更;另一部分是相片里的軍裝男人寫給榮錦堯的。兩部分數量相當,考慮到退回信件的幾率不會是百分之百,應是太姥爺寫給戀人的信居多一些。戰爭年代,軍人總是更身不由己。從那一張張字跡不甚整齊、偶爾過分潦草的書信里,可以看出年輕的軍官已經在連天的戰火中抽出最多的精力來思念戀人了。 這部分信的信紙沒有一張仍保有原先的平整,信紙四沿幾乎被捏出荷葉邊了,一看就知道讀它的人每次拿它出來讀,心情一定不平靜。以鐘陌棠的想象,這種不知多久才能收到一封的“定心丸”,又是出自牛郎織女一樣遙遙相念的兩個人,總該有些盼苦了的痕跡才對,譬如濕完又干的圈皺、洇花的字跡。然而統統沒有,信紙中央的字跡干凈又整潔。鐘陌棠想不明白,轉頭去看榮錦堯寄出又被退回的那幾封。 這部分信紙要新嶄許多,顯然翻開的次數比不上之前那些。太姥爺的字和人一樣俊朗,一撇一捺一彎鉤,每一筆都帶著感情。那些因戰爭無奈分開的情侶,有多少思念也只能以筆代心,每個字背后都藏著一份揪心的“想”。 特殊的浪漫似乎只能在特殊的時代展現,鐘陌棠忽然有點羨慕這種浪漫。 榮錦堯的日記不多,每一篇也不長,把二十年寫進一個本子,時常幾個月才有一篇?;蛟S都不該用“篇”來形容,因為多數僅有只言片語。但就是那幾句話,讓鐘陌棠見識了一個活生生的未亡人。 整本日記里只有三個稱呼:你,我,他。不必特意分析就能猜到,這是榮錦堯對另一個世界的戀人說的話。其中的“他”指的正是讓一對眷侶最終陰陽兩隔的那位禍首。 鐘陌棠發現日記中有兩個日子是每年必定出現的。一個是十月二十四,一個是十一月十七,這兩天榮錦堯總會寫日記。依然是寥寥數語。最短的一句出現在1959年11月17日,只有三個字:“我想你?!弊铋L的一段寫于1948年10月24日,四句話:“下雨了。這個季節總比其他時候更想你。包了你愛吃的餃子??稍觞N也不是你做的味道?!?/br> 這兩個日子一定有一個是相片中那人的祭日,鐘陌棠想,另一個約莫是兩人相識或定情的日子。 日記最后一頁——實際不是最后一頁——被撕掉了一半,連帶后面的幾頁全不見了。鐘陌棠猜測是姥爺撕的。太姥爺去世以后,姥爺把日記當成普通手冊,準備和其他遺物一塊燒掉。本子不好燒,他決定撕開,無意間發現是本日記,并且提到了自己,這才被留下。 這一頁是1963年2月8日。榮錦堯寫道:“他今天說我不配做父親,活該孤單一輩子。我沒忍住打了他。他跑了,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回來。跑了好,跑了我就不用再見他。我不愿見……”傾訴到這里就斷了,被撕掉了。 鐘陌棠記起姥爺曾三言并兩語地對他提過,太姥爺是醫生,半輩子把心撲在工作上,不太顧孩子。他們說起這話時,鐘陌棠讀小學四年級,被父母當成累贅無情地扔到姥姥家過暑假。他沖姥爺大發牢sao,說爸爸mama的心里從來就沒有他。姥爺的話讓他以為找到了同病相憐的知音,馬上口無遮攔地表示他恨爸爸mama。姥爺皺眉拍了他一下,說哪有和父母結怨的孩子。他不服氣,回嘴說姥爺你剛才還講太姥爺不管你!姥爺說,可我沒說我恨他,他是沒有辦法,長大了就明白了。 算一算時間,這篇日記應該是太姥爺在姥爺剛進大學那一年的寒假寫的。鐘陌棠不知道這之后姥爺是否真的沒有再回過家。 太姥爺是1965年秋天突發心臟病去世的,那時姥爺大學尚未畢業。既然姥爺說是他欠太姥爺一句對不起,也就是說這次爭吵他們沒來得及和解。太姥爺過世以后姥爺才看到這段日記,也才明白自己當初是怎樣傷了養父的心。 想來太姥爺一定是因為那句“孤單一輩子”動的手,姥爺戳了他心上最痛的地方。 鐘陌棠把日記往回翻,又仔細看了看前面。翻到1951年7月26日。這一年姥爺七歲。這一天的日記篇幅不短,可算是整本日記里最長的。榮錦堯寫道: “放暑假了,小家伙整天和附近的孩子們瘋跑。今天我下班回家,他纏著我問為什麼他沒有mama。我說誰都有mama。他說那他的mama哪去了,怎麼不在家里?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好告訴她,他的mama在天上看著他。我想他聽明白了,沒有再問。臨睡前他突然自語說,mama不要他,也不要爸爸,所以現在家里只有他和爸爸。我真該哄他兩句,但實在不想說話,裝作沒聽見給他關了燈。我知道他說的對,就是你不要我們了,把我一個人仍在這世上。有時我真想恨你,陌棠,可我還是愛你?!?/br> 一整個下午,鐘陌棠把所有的思念逐字看完,對太姥爺的這段刻骨之戀有了一個大體的認識。這里或許有他自作主張的腦補,但大意不變:太姥爺與戀人在一起九年,事實上真正相處的時間不足五年,后四年戀人不知何故投身抗戰,兩人只能靠書信相聯。日記里夾的那張相片,是榮錦堯曾準備隨信一起寄給戀人的,因為戀人在上一封信里說想要張合照。不過這封信沒有寄成功。這時是1944年秋天,距離戀人永遠離開尚有十四個月。榮錦堯一定不曾想到,在滿心指望地煎熬了十四個月之后,迎接他的是余下二十年的永無指望的煎熬。 飄遠的思緒逐漸回攏,鐘陌棠感到臉被什么蜇得又繃又癢。抬手一摸,是淚干了。他是真的心疼了。不只是他,他甚至覺得日記里那一筆漂亮的行楷也是疼的,被寫下它的人的心牽扯疼了。 現在他明白了,信紙上沒有淚痕而日記里有的原因:人不在了,只剩下回憶,唯一的念想怎么舍得破壞呢?那些“荷葉邊”想必是姥爺留下的,包括日記本里的洇跡,一定也有姥爺的份。 太姥爺的過世在當初相當突然,姥爺沒能見到他最后一面。若非如此,姥爺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得知這段過往。顯然,太姥爺寧愿被養子誤解一生,也想守著這段秘密,守著獨屬于自己的一份情。當事人瞞了二十年,無論如何不該由局外人公之于眾,這必定也是姥爺一再叮囑鐘陌棠不要告訴其他不相干的人的原因。之所以鐘陌棠相干,無非是姥爺希望“不尋?!钡耐鈱O能夠得到尋常人都有的幸福。 就算是替太姥爺幸福了。這是姥爺一生中最內疚卻無能為力的事。 鐘陌棠把所有信件、日記連同檔案袋一起燒了,僅留下那張相片。他已經沒有精力和心情再去琢磨那頂綠帽子了,一連幾天,他腦子里轉悠的全是太姥爺的苦痛。要是他能遇上個太姥爺這樣的人就死而無憾了。相片里的鐘陌棠其實命不錯,死了有人惦記一輩子。榮錦堯為他“守寡”二十年,還有什么可求呢? 這天是10月23日,鐘陌棠輾轉反側,直到快天亮才勉強入睡。然而一覺醒來,他竟到了民國二十五年,也就是1936年10月24日。這恰是每年要出現在榮錦堯日記里的日子??磥硭蛻偃耸窃谶@一天相遇的。 昨夜入睡前鐘陌棠還在想,能親眼見一見那樣癡情的人就好了?,F在馬上要見到了,他卻怕死了。他不知該以哪種身份面對榮家三少爺。即便他現在知道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系,他總還是覺得那是他的太姥爺。假如太姥爺注定要愛上民國二十五年的鐘陌棠,他這個藏在正版身體里的盜版鐘陌棠能不能吃得消?其實換成隨便哪家的少爺,鐘陌棠都不至于這么驚惶,正因為他清楚榮錦堯的人生,他更加不知所措。 其它尚且不論,就他目前所知,民國二十五年的鐘陌棠是因為救榮易而死。那假如他不能在正確的時間和地點救下榮易,豈不是就沒有八十三年后的鐘陌棠了?那怎么可以!而萬一他真的回不去了,難道只有照著這副皮囊的原劇本一路演下去?那他沒幾年就該死了。這更不可以!那再假如,他能保護好自己不死,又救下榮易,他是不是要和榮錦堯共度余生?他不敢想。他只知道他肯定不忍心甩給太姥爺那樣一個寂寞悲苦的后半輩子。 這么一想,他無論如何、于他于己都不能死??伤闶裁茨??他又不是真的鐘陌棠。就算他想給太姥爺一個幸福的未來,他憑什么?憑他鳩占鵲巢?再說他在這里,民國二十五年的鐘陌棠又在哪里?眼下這具皮囊是無親無故,他可不是,他的父母現在在面對什么…… 鐘陌棠滿頭官司,胡田生跑來叫他,說少爺乘的火車到站了。他錯后兩步跟在胡田生身后,緊張得心也跳亂了。他從來沒有像這樣怯過陣,硬把腿腳拖著一路磨蹭。 身兩旁不斷有人擦過,順流的、逆流的,大多形色匆匆,偶有那么一兩位初來乍到的,面色略顯茫然,鐘陌棠的神情不比他們清醒多少。先前戲言的夢中情人馬上要從相片里走出來了,一切反倒更像是一場夢。什么都不真實,只有他一顆砰砰跳的心實實在在。 “少爺別忙動,先坐歇會兒!我上來接您!”胡田生抻著脖子滿站臺搜尋,終于在人影攢動的車廂中段找到了闊別五年的三少爺。 人聲嘈雜,鐘陌棠沒聽清窗里的人應了句什么,也沒來得及看清應聲的人是什么模樣,就讓胡田生急吼吼地拽走了,開始與人流左擦右磨地磕絆前行。 胡田生在前方開路,他緊隨其后,總算擠到車廂門口。兩人一前一后地挨在門邊,預備等下車的人流松散一些,好往上上,榮錦堯已經提著兩只行李箱下來了。 “您怎么自個兒——”胡田生哎呦一聲,“您快給我!”他點頭哈腰地去接少爺手里的箱子。在榮老爺身邊察言觀色這許多年,他的眼力見兒早已不需要鍛煉。 鐘陌棠卻是毫無伺候主家的意識,手也不伸一下,招呼也不打一聲,呆樁子一樣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