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想讓我監督你戒煙啊
車廂最后一級臺階仿佛一道閘關,讓夢與現實接軌了。相片究竟無法定格溫度,現在一張笑意鮮活的俊朗面容擺到眼前,鐘陌棠除了傻站著簡直不知要如何活動手腳。胡田生眼明手快地繞過三少爺杵了他一下,猛眨眼睛提醒他:機靈著點兒,凡事別等少爺吩咐!他這才顧上去接行李箱,不過動作一急顯得跟搶似的,硬從榮錦堯手里奪。 胡田生打著哈哈向三少爺賠不是,說這孩子剛進府當差,毛手毛腳的不會伺候人,還請少爺多擔待。 榮錦堯笑笑,問胡田生鐘師傅怎么沒來。三人這時正順著出站的人流過天橋,胡田生約略講了講老鐘的病。榮錦堯于是朝鐘陌棠臉上仔細認了認,先是道了句節哀,接著說:“大人了,我都沒敢認?!?/br> 給他這么一盯,鐘陌棠本來就不自在,話更是不敢隨便亂接。胡田生也納悶,說沒見老鐘領過家里人來府上啊。榮錦堯說是有回在樓上,看見一個背書包的男學生在小偏門旁等人,后來和鐘師傅一塊走了?! 熬褪俏易吣悄甑那锾??!?/br> “都五年啦,”胡田生嘆道,“可不大小伙子了!” 榮錦堯慢下腳步漸漸與鐘陌棠走成一齊,寒暄著問他今年多大了。 “二……”鐘陌棠條件反射,萬幸話剛出口就意識到了,音調一拐及時改成:“……啊,十九?!?/br>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br> 四下的嘈雜幾次打斷兩人交談,榮錦堯很在然地往鐘陌棠一頭傾靠,兩條胳膊就那樣貼在了一起。一抹古龍水的淡香潛入鐘陌棠的嗅覺,細聞似乎還混雜了煙味。 車站外,胡田生快跑幾步拉開了車門。榮錦堯不見舟車勞頓的疲乏,和他你來我往地一路閑聊。他問胡田生怎么五年沒見,一眼就認出他了?胡田生說少爺好認,五年是五年,可模樣還是那模樣,就是成大人了;再說,少爺去年冬天寄過相片來,早起老爺特地拿給他看了。話到這里,談及府上的近況,鐘陌棠完全插不上嘴,只能默默聽著。 偶然地,他瞥見胡田生沖后視鏡點頭,估計是和后座的三少爺對上視線了。而他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誰的臉也看不全。他當然沒興趣端詳胡田生的臉,但更加找不到理由扭脖子亂望。 好不容易逮個機會朝后座瞄了一眼,剛巧榮錦堯也在看他,他一愣,立刻坐正了。榮錦堯投來的目光絕不僅是無心一掃。也許是他早知后情先入為主了?但假如太姥爺當年對鐘陌棠真夠得上一見鐘情,這樣的對視的確令他尷尬。所幸他現在的身份是個新近下人,正該少言。 談笑中,車子駛進英租界。府里早有下人先行打了報告,車頭才從噴水池一邊往里繞,三雙期盼的眼睛已經等在臺階上了。榮老爺站在中間,一側榮太太,一側姨太太。榮錦堯前腳下車,后腳又駛來一輛汽車。是大少爺和夫人來了。這下子熱鬧更甚,一行人親親熱熱地圍著多年不見的三少爺往樓里走。 行李箱拎到臺階口就被截住了。鐘陌棠沒反應過來,提著箱子不撒手。胡田生趕上來催他去停車,說樓里是老爺少爺們待的地界,又有太太和小姐一眾女眷,你一個司機往里跑什么,你的陣地在車上。鐘陌棠于是沒再撈著機會看上太姥爺一眼。 晚飯時胡田生仍沒有走,老爺吩咐他留下,等稍晚些送大少爺和少奶奶回去。今晚一家人難得團聚,總要喝上幾杯。 男傭們未經允許不準進樓,也不住在樓里。后花園把角建有一排平房,是男傭的棲身之所。房屋外表同樣裝飾成英國式樣,與整座宅邸相配。胡田生嫌一個人無聊,跑去找鐘陌棠喝酒解悶。與他們搭伙的還有門房和一個專職花匠。 四個人里屬鐘陌棠當差的時間短,對府上的人和事還沒有摸熟,其他三個均是老油條了,不但知道誰是誰,誰在家中什么地位,連誰和誰關系親疏,府里哪個下人實際上是誰的親信都一清二楚。甚至主子們之間都尚缺耳聞的一些小情小故小貓膩,他們也門兒清。鐘陌棠一頓飯聽來不少八卦。 “待久了你也知道?!焙锷皇謯A著煙卷,一手把炒果仁一下一個地往嘴里扔,“你是不能進樓,那還有那么些女傭呢,她們平常不出門,你出去的時候多給她們捎帶幾回東西,下回不用你問,她什么都能當成新聞告訴你。你問山子,老爺多久上姨太太房里去一趟,他準知道?!?/br> 山子舔著嘴嘿嘿一樂,一副尚未嘗過臥房密趣,但整天沒少惦記的模樣,很有些沒出息。山子是府里的花匠,今年不過二十一歲,據說十三歲就進府了。鐘陌棠不清楚他大名叫什么,就聽胡田生和門房老喬都喊他山子。 老喬是在座幾人中進府最早的,已是做爺爺的年紀。如今仍在外當差,一方面因為在榮公館待的年頭多,有感情;另一方面,兒子不爭氣,至今還在啃他這個五十開外的爹,一家幾口一塊啃,他不掙這份錢家里的日子就過不下去。老喬心里總有自己的煩惱尋思,一般不摻和主子的八卦,吃飽了就回去接著當差。余下三人大晚上左右無事,圍著一方矮桌且吃且聊。 胡田生抽一口煙,朝車房的方向使個眼色,對鐘陌棠說,瞧見沒,就下午來的這位大公子,別看行大,老爺一向不看重他,嫌他為人平庸、處事保守,缺乏從商的魄力。 山子跟著點頭,說:“老爺這不好受那不得勁兒都鬧一年了,就想把三少爺念回來,我看這哥倆兒往后有的好瞧?!?/br> 一聽提到三少爺,鐘陌棠來了興趣,十分想借機打聽一些太姥爺的情況,可又一琢磨,還是不該多嘴。既然他如今這副皮囊的爹曾在榮府當差多年,不可能做兒子的對榮家的大事小情全無耳聞,尤其是這種下人們似乎都很清楚的家庭關系。 不過他不問,胡田生和山子倒自己聊開了。胡田生說:“我看不會,三少爺打小就不樂意經商,要不怎么學醫去了?!?/br> 山子說:“現在不也回來了?” “回來怎么著,還能一輩子不回來?” “我聽說太太想把沈家小姐說給他?!?/br> “男大當婚,早晚的事兒?!?/br> 山子突然壞笑起來:“你說,三少爺會不會在外國開了洋葷了?” “可別!”胡田生連連搖頭,“那大洋馬有嘛看頭?我送老爺出去應酬見過幾回,好家伙,一個人頂咱這兒的倆,摟那樣的還不如摟個男的,唱戲的不比那好看? ” “要不你是開車的呢,少爺的口味憑嘛和你一樣?人都留洋了,保不齊就稀罕那種?!?/br> 鐘陌棠簡直無語,先不說榮錦堯一看就對姑娘沒有興趣,就是有興趣,也是愛喜歡誰喜歡誰,你們兩個局外人在這兒cao哪門子閑心。 正掰扯著,老爺差人來叫司機,說是大少爺準備回去了。鐘陌棠正好跟出去透兩口氣,滿屋的煙味熏得他嗓子發干。 胡田生先去車房把車開出來等在樓前。榮大少爺扶著已有身孕的少奶奶慢慢走出來,旁邊跟著三少爺。鐘陌棠正在不遠處溜達,一見有人出來,下意識就躲到長階梯側沿的墻根底下。因為稍有些距離,說話聲聽不大真,只模模糊糊捕捉到兩句: “好好想想,爸他們也是為你好?!?/br> “再說吧?!?/br> 目送車子駛出大門,榮錦堯沒有立刻回房,朝后花園的方向走。鐘陌棠想也沒想就跟了上去,反應過來的一刻他已無處可躲,榮錦堯發現他了。 “是你啊。在這做什么?” “我……”后花園沒有開燈,月色下的人影充其量是個輪廓,鐘陌棠詫異太姥爺是靠什么認出他的。身高?他有點無措地站在那里,不確定要不要走開。 “有火嗎?”榮錦堯輕聲問,“我的忘在樓上了?!?/br> 鐘陌棠衣兜里正裝著一包火柴,是剛才胡田生沒留神掉下的。他一有掏口袋的動作,榮錦堯就從褲兜摸出煙盒,取出一支香煙夾進指縫,語帶笑意地湊過來:“借個火?!?/br> 鐘陌棠劃著火柴點燃香煙,卻沒有立刻將火熄掉?;鸸庥吃跇s錦堯臉上,他發現原來想借著亮打量對方的人不只是他。 火柴燃得捏不住,掉到地上熄了。眼前顯得更黑。從一點紅光的方向傳來幾聲解乏的嘆息。鐘陌棠沒想到太姥爺會抽煙,這樣一副斯文相貌,不像會吞云吐霧的??磥硐挛缭诨疖囌韭劦降臒熚?,真是太姥爺身上的。 “你抽嗎?”榮錦堯把煙盒往前遞遞。 鐘陌棠不知怎么退后了半步:“我不會?!?/br> “真不會?” “真不會。這火是剛才老胡掉的?!备蓡釋@個話題這么認真? 也許是吃不消榮錦堯看他;這樣一團昏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地看。榮錦堯的臉一往他的方向偏,他心就一陣慌,毛頭小子一樣,舉止不是遲鈍就是冒失。明明太姥爺眼下的年紀比藏在這具皮囊底下的他還要小一歲,倒顯得他初出茅廬,就因為這是他的太姥爺?也許因為這個太姥爺太年輕了,他沒法把他當太姥爺看,這就麻煩了,不當太姥爺看,長成這樣的一張臉,不是明擺著勾人胡思想亂嗎? 似乎感覺到他的不自然,榮錦堯搭訕地問起他對新工作適應了沒有,滿意不滿意。 關于這副皮囊的細情鐘陌棠不敢亂講,只得含糊其辭地表示來這兒當差挺好的。榮錦堯這時已經不再吸煙,單用手指夾著煙卷任其自燃,笑道:“挺好的?” “挺好?!辩娔疤倪€是這話。他直覺榮錦堯苦笑了一下。 一時誰都沒聲。陣風吹來,鐘陌棠不自主打了個寒顫,想到榮錦堯穿得更少,便好意提醒他別站太久,該吹感冒了。榮錦堯不接茬,轉而問他:“你說人什么時候會想抽煙?” “困,累,或者心煩?我不知道?!逼鋵嵾€可以作為男人之間傾訴的起始,只可惜鐘陌棠沒有這個愛好。 “我給自己找了個大難題?!睒s錦堯說,不過似乎并沒巴望鐘陌棠能馬上領會,緊接著笑道,“我預備把煙忌掉了,這個給你吧?!彼焉杏嘁话氲南銦熀羞f給鐘陌棠。 鐘陌棠沒有推辭,拿上手時順嘴開了句玩笑:“想讓我監督你戒煙???” 他這話的語氣和稱呼讓榮錦堯頗意外,頓了一下,不過很快笑出來,說:“可以啊——這個也給你?!币粋€紅亮的光點湊到鐘陌棠眼前,是榮錦堯吸到一半的香煙?!疤嫖夷頊绨??!?/br> 榮錦堯道了句晚安就轉身走了。鐘陌棠想叫他,然而張張嘴又不知道叫了他是要說什么,最后也沒出聲。 手里的煙卷還在燃著,鐘陌棠盯著那一點紅光,心里突然一陣猛烈的糾結:不知道明早醒來,他和他還在不在一個“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