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回五年前。

    他遇到主人的兩年前，甚至是他遇到最初的那批“主人”前——

    在萊諾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自己”的時候，他看見了火光。

    火光沖天。

    而有人正在搖晃著他的身體。

    “醒著嗎？！”有人在叫喊著，“你還……活著嗎？！”

    “你是、誰……？”萊諾意識到自己發出了聲音，這是他在這個世上說出的第一句話，“現在、是……？”

    對方松了口氣，他用肩膀撐住萊諾的身體，近乎拖著他向外行走。

    “萊恩?！睂Ψ秸f道，“和你一樣是個仿生人，不介意的話，把我當作哥哥吧？”

    他們吃力地在火場中前行，彼此相互依靠。

    煙和熱氣蒸騰著他們的身體，但兩個人一起，讓萊諾覺得他們仍有希望。

    “——我現在，要把你從這里救出去?！?/br>
    當時的萊恩這樣說道。

    那句話似乎到了現在，也依然在萊諾耳邊回響……

    …………

    ……

    “半年沒見?！鼻懊嫒说穆曇繇樦L傳來，“你怎么跑到這種地方來了？”

    萊諾抬起頭，越過對方的肩膀看到了前方——他們的身高本來就沒有差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作為同型產品，萊恩和他都維持著標準體形，不過除此之外的地方，萊恩早就進行了許多次改造。

    那雙金紅色的眼睛就是其中的代表，它除了讓萊恩看起來無比妖異外還具有夜視功能，動態捕捉能力上也比原廠的眼睛要好上不少。

    而萊恩只用這些東西來做一件事：獵殺觸手。

    “哥哥你才是?！比R諾說，“怎么會到這里來？”

    “……因為我去找某人，才知道他和他主人一起去了那種危險的樹林?！彼男珠L“嘖”了一聲。

    這句話讓萊諾沉默了片刻，他把頭埋在身前人的肩胛上，低聲說道：“我是……來找主人的?！?/br>
    耳邊，風呼嘯而過，他們已經行駛出了樹林，正沿著河流繼續向前。

    身邊是原野，因無人而成了野草們繁茂生長的地方，摩托車粗暴地碾過那些草地，青草的味道充斥著他們的鼻腔。

    “找個地方宿營吧?！比R恩忽然說道。

    他這樣說了，也就理所當然似的這樣做了。

    摩托車在草原上的某處停下，萊恩把車后方的行李卸了下來。

    “喏?！彼麖闹刑统鲆惶滓路G給萊諾，“到這里就不用擔心被襲擊了?！?/br>
    萊諾乖乖接下、換上。

    他這五年時間里大多在城市中度過，應對觸手的經驗絕對沒有萊恩多——是以，他說安全了，那就一定是這樣沒錯。

    而等他換好衣服，萊恩已經在地上清理出一圈空地，他把帳篷放在空地一側，示意萊諾過來幫忙。

    “晚上睡這兒了?！彼f，咧了咧嘴，微笑，“——雖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總比睡在森林里要好，對吧？”

    那笑容讓萊諾也不由得放松下來。

    他和萊恩其實相處得不多。

    最初的一段時間過后，他們兩人分道而行，他隨后就遇到了最初的“主人”。

    而等到萊恩再度找到他時，他已經和主人一起安定地居住在小鎮上。

    “——你就在這里呆著挺好的?！蹦菚r候的萊恩說。

    他看起來一臉輕松地離開了，不過在那之后，他時不時就會拜訪萊諾居住的小鎮。

    之前一次是在半年前，聽說有地方觸手大量爆發的萊恩正準備前往。

    無論他們中的哪一個都不會料到，再見面，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是嗎……”聽完萊諾講述自己這半年來的遭遇，萊恩低聲嘆息著，“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啊?！?/br>
    “嗯?！比R諾抱著自己的膝蓋，注視著跳動的火苗。

    ——他們生起了火。

    帳篷也已經支好，萊恩還掏出了水和食物。

    “看樣子你很需要這些?！彼@樣說，然后滿意地看著萊諾狼吞虎咽。

    “擬人姿態嗎……”這會兒，他則露出了發狠的目光，“那些家伙還真是進化出了麻煩的東西啊?！?/br>
    “蘭德爾說，這種擬態是必然結果?！?/br>
    “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鳥，別聽他的?！比R恩單手支著腮，“不過，和那比起來……是叫裘德嗎？”

    “嗯……”

    “萊茵黃金還真是造出了個麻煩的家伙?！?/br>
    和擬人觸手一個評語。

    看樣子，萊恩已經把它們自動歸為同一類人了。

    萊諾垂了垂眼，苦笑：“我……竟然還相信他所說的?！?/br>
    “這又不是你的錯?！比R恩則說道，“在那種環境里突然遇到個可以交流的人，任誰都會相信他吧？”

    “那么，哥哥?！比R諾抬起眼睛看身側的人，“你會嗎？”

    “我？——才不會哩?！?/br>
    “……”

    先前的安慰忽地變得沒有絲毫說服力。

    萊諾的苦笑加深了，然而接下來，一只手摁在了他的腦袋上：

    “你哥我啊，可是去過各種各樣的地方、見過各種各樣的事的?！笔终崎_始毫不客氣地揉搓他的腦袋。

    “等、哥哥——停下！”萊諾慌忙避開，“——還有，說‘各種各樣’什么的，你不是一直在追著觸手跑嗎？”

    “說得好像我想去找它們似的？”萊恩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是它們先出現找打的吧？”

    “……你還真是，一直都沒有變啊?！?/br>
    “彼此彼此?！比R恩說，“看樣子，我們都在按照各自的方式努力活著啊?！?/br>
    “活著”其實是個相當沉重的詞。

    萊諾垂了垂眼，不由得又是露出些許苦笑。

    火堆“啪”地跳動了一下，那里頭的枯木是萊恩從附近撿來的。

    ——有樹就意味著靠近樹林，萊諾想要幫忙，卻被一口回絕。

    “好好休息?！比R恩這樣說。

    而他自己，卻好似從來不知道疲倦似的。

    “哥哥……”萊諾說，話語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多輕，“你為什么那么執著于獵殺觸手？”

    萊恩一時沒有回答，火焰又跳了一下，火星落到了他們腳邊。

    然后萊恩說話了：“萊諾，你知道我們是為了消滅那些家伙而被制造的吧？”

    “……嗯?！?/br>
    再清楚不過了。

    甚至當他試圖逃離時也將這點完全利用了。

    萊諾更緊地蜷起身子，手掌在膝蓋下緊緊握起：“可是，就算是這樣……！”

    “——就算是這樣，也很少有人會‘希望’這點，對吧？”萊恩笑了。

    “唔……”被完美搶話了的萊諾頓時失語，他啞然看向萊恩，后者又揉了揉他的腦袋。

    “我們可是‘有意識的兵器’啊?！彼首鬏p松地說，“有意識的兵器又怎么會愿意以傷敵一萬、自損八千的方式來傷敵呢？”

    說到底，他們這些兵器為什么要有意識呢？

    為了裝扮得更像是觸手的食物嗎？

    ——這和擬態的觸手，又有什么不同？

    “之后誕生的仿生人也會意識到這個現實吧?！比R恩說，似乎仍是在笑，“明明是為了被毀滅而生的，卻能要擁有‘活著’的意識?！?/br>
    人們不認為子彈會因自己將粉身碎骨而哀鳴。

    但若被發射出去的是個孩子，光是想想，就足以感到設身處地的毛骨悚然。

    “不過，只要有觸手在，這種事就不會停下?！比R諾擺了擺手，仰面倒在地上，“這個世界就是這么cao蛋?！?/br>
    所以——他才想要消滅所有觸手。

    火焰又跳動了一下，光芒在摩托車黑色的外殼上反射出一片明亮。

    萊諾抬頭，越過火光，他能看到漫天星辰正在天空中閃爍。

    “簡直……像是在人類手上拼命掙扎一樣啊?！彼f，這話讓身邊人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而后萊恩開口問道。

    這個問題讓萊諾突地一愣，但他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知道?！?/br>
    在深度學習網絡上，他早就拜讀過這本大名鼎鼎的書——作為“仿生人”這個稱呼的來源。

    “那本書里說，像我們這樣偽造的生命會輕而易舉地放棄，而真正的生命不會?！闭f話的人還在注視著天空——他的眼底映照著火焰的光，閃閃爍爍，“所以，我想，至少在這件事上，我要拼死掙扎?！?/br>
    從那些被規定好的道路中。

    萊諾望著他，一時無言以對。

    他從來就沒有那么高的志向，也并不覺得自己一人的努力能夠改變些什么——

    比起其他人來說，他著實相當消極，但他亦不奢求太多；世道、人類、觸手、仿生人，他自問力有不逮，寧可守自己的一方安寧。

    “我……”他喃喃道，聲音如夜蟲低語，“只想安穩地生活下去?！?/br>
    “這很好啊，很適合你?！比R恩笑著倒在地上，望著頭頂的夜空，“我就不行了，呆不住?！?/br>
    “……你那已經不止是呆不住的級別了吧?！?/br>
    “不要在這種地方吐槽啊喂！”

    兩個人一起笑了。

    笑聲沖淡了先前那股略顯沉重的氣氛。

    萊諾也躺到了地上，和自己的兄長一起望向天空。

    過了一會兒，他們又都沉默下來，呼吸輕淺地在風中徘徊。

    柴火又一次爆開，飛濺的火星仿佛要與星辰的光輝一較高下。

    萊諾望著星空，只覺得自己的思緒也隨著它們一起擴散，它向著夜空深處飄移，卷動著無數光華。

    “哥哥，你說……”然后他再度開口了，“為什么……我們會如此像人？”

    “那大概是因為——人類的傲慢吧？”萊恩“嘻嘻”笑著，“人類都是以為自己才是最高等的?！?/br>
    “……主人就不那樣想?！?/br>
    “哦，是嗎？”萊恩說道，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我認識另一個不這么想的人?！?/br>
    “那是個什么樣的人？”萊諾問，他多少有些好奇：萊恩很少提及自己交際范圍內的人。

    “是個黑醫，平時我就是在他那里維護身體的?！?/br>
    “原來如此……”會幫如此激進的萊恩保養軀體，對方顯然也不是什么喜歡安穩度日的人。

    “在他那里，應該能夠搞清楚那些家伙到底想對你做些什么?！?/br>
    “——”

    萊諾的呼吸有了瞬間的停頓。

    他扭過頭，就看見萊恩正在看他，目光清澈，懷著單純的擔憂。

    “雖然不是什么正經人，但那家伙的話，可以信任?！睂Ψ秸f道，“萊諾，你考慮一下，如何？”

    萊諾卻不敢立刻回答——盡管他知道萊恩的確是為了他好，但，來自自身的顧慮卻牽絆住了他的思緒：

    上一個他如此輕易答應的人，是裘德。

    要是萊恩口中那人，并不像他表面那樣靠得住呢？

    若這件事被旁人知道了，那么主人……被他們留在家中的圓滾滾呢？

    “萊諾?！比R恩出聲叫住了他，“不急于一時?！?/br>
    “哥哥……？”

    “最近一段時間，軍隊對觸手的策略趨向保守，它們應當不會那么快找到新的替代品?！比R恩淡淡說道，“更何況，比起那些，我弟弟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br>
    萊諾“騰”地一下有些臉紅，他急忙把臉轉向別處，干咳兩聲，而后才訥訥說道：“我……只是……一時間還拿不定主意?！?/br>
    “所以我說不急于一時啊?！比R恩的聲音里帶著笑意，但萊諾終究沒有去看他臉上的表情，“等你想好了再聯絡我，也沒有關系?！?/br>
    他在星空下伸了個懶腰，而后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對萊諾說道：“啊，不過，最近這一個月可能沒有辦法聯絡就是了?！?/br>
    “又是哪里觸手爆發了嗎？”

    “嗯，對，我和你說過的那個——……”

    他們交談。

    像一直在一起的親密友人般，交換著彼此知道與不知道的事。

    星子在半空流轉，夜晚的風漸漸涼了下來，萊諾躺在火堆旁，漸漸打起了磕睡。

    “嘿，萊諾?！比R恩晃了晃他的肩膀，“去帳篷里睡?！?/br>
    “嗯……”萊諾哼出個鼻音，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又險些跌倒在地。

    幸好一雙手扶住了他，用身體支撐著他的重量，那氣息既熟悉又溫暖。

    “真是的?！币粋€完全不像是在抱怨的聲音抱怨著，“還真是讓人不省心啊……”

    而后他們一起跌在一片溫暖中，已被疲憊折磨了多日的萊諾，此時此刻終于能夠安下心來睡上一覺。

    他于夜無夢，但是這場睡眠本身，就像是一場安穩又甜美的夢境……

    …………

    ……

    幾天后。

    河流下游的小鎮外。

    “你確定不用我送你回之前的鎮子嗎？”萊恩用單腳支著摩托車，這樣問道。

    在他面前，萊諾微笑著搖了搖頭：“那邊哥哥你不順路吧？更何況……”他扭頭望向小鎮的方向，“我想到處走走?！?/br>
    “這樣嗎？”萊恩頗有些不解地歪了歪頭，“算了，都依你好了?！?/br>
    “謝謝?！?/br>
    “客氣啥，我們是兄弟，不是嗎？”萊恩笑了，朝他伸出拳頭。

    于是萊諾也笑了，兩人的拳頭在半空中對撞。

    萊恩拉下了自己的護目鏡：“后會有期?！?/br>
    “后會有期?！?/br>
    摩托車的引擎聲漸漸遠去。

    萊諾注視著它小時在了視野中，才轉過身，向那小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