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諾在奔跑。

    他在不住地奔跑著，飛快地向前行，腳掌在地面的落葉上踩踏出聲響，身體不斷消耗著肺中的氧氣。

    空氣有著樹林特有的潮濕，也彌漫著觸手身上的古怪味道，他朝前跑去，這些味道不會隨著風消散，只會繼續縈繞在身邊。

    ——這里是觸手的森林。

    相對而言，那些家伙并不喜歡追逐獵物，所以只要掌握了它們的所在地，他便能夠順利地避開面前的堵截。

    同時，他也知道，黑夜里觸手的活躍度會下降，他因而在夜間也不斷奔波——他近乎不眠不休地移動著，每時每刻都在透支著身體的界限。

    然而……即便他如此拼命，裘德也還是找到了他。

    昨天黃昏時，萊諾和他手下的觸手們打了個照面：之所以確定那并非原本就棲息于林中的觸手，是因為它們全然沒有直接侵犯他的意思。

    拽著他、束縛他、將他帶向別處——而這舉動讓萊諾有了可趁之機。

    他用前些天找到的鉆石小刀襲擊了那些觸手，最終得以脫身。

    可裘德……一定會發現這些尸體。

    然后他就會知道自己逃跑的方向——

    不對，他應當從一早就已經察覺了這點，他知道萊諾一定會先去尋找河流。

    他也的確說過他們的思維十分相似，仿造著同一事物制作的思考程序，盡管會在性格影響上有所不同，但依然能夠大致上進行推斷。

    ……萊諾自己也明白這點。

    但除此之外，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河流是他最近的逃生地點，即便在被知道目的地的情況下遠比冒險前往森林邊緣要好很多——在后者邊上，可沒有什么令觸手害怕的東西在。

    他在黑夜中蜷縮在枯木里這樣想。

    這棵枯樹是他無意間找到的，它筆直地枯死了，其中的空洞剛好可以供他容身。

    于是萊諾選擇了這里作為夜晚的休憩點：盡管裘德就在身后，但他著實太需要休息了，他的身體經受不住連日里沒日沒夜的奔波。

    所以，在黎明到來時，萊諾還是睡了一小會兒……那睡眠又輕又淺，像是片飄飄搖搖從半空中墜落的羽毛。

    夢里沒有觸手，只有他一個人，躺在如上好床褥般的水中，他隨著水沉浮，那波濤如同他的呼吸，在那里，他從未覺得如此安穩與放松。

    但夢很快就醒了，他意識到自己真實所處的環境，一只夜晚活動的鳥兒驚動了他，他想起方才瞬息中的夢境，只覺得頭痛欲裂。

    ——絕對無法成真的夢境。

    好似在誘惑著他繼續沉沉睡去。

    萊諾咬住牙，把自己從那誘惑中飛快拽出，他靠在枯樹上，輕輕地喘息。

    一些聲音就這樣流入他耳中。

    “……？！”

    窸窣聲。

    混雜在早起鳥兒的鳴叫聲中。

    他熟悉那聲音，他曾經無數次聽到過——那是觸手在暗中爬行的聲音。

    萊諾的身體僵住，他的眼睛沒有夜視功能，只能通過那微小又不切實的聲響判斷對方的行蹤。

    它在向著什么地方移動……不止是它，黑暗中，還有更多窸窣聲，正朝著同一方向移去。

    ——怎么回事？

    萊諾暗忖。

    它們是在……聚集向什么地方嗎？

    微弱的聲響漸漸消失在夜幕中，萊諾又等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離開藏身的枯木。

    他悄然前行，晨曦的微光讓他能多少分辨前路，清早鳥兒的喧囂也多少掩蓋了他移動時的聲音。

    而各種各樣的聲響同樣混雜在這片大合唱中，他聽見越來越多的窸窣聲從遠處傳來，大到他不得不停下腳步思索自己的行為是否正確。

    最終，他選擇爬上一側樹木，在身側鳥兒尖銳的警報聲中注視著遠處。

    天漸漸亮了，瘋狂襲擊了幾分鐘后的親鳥意識到他既不是威脅，也不會離開，便開始警戒地望著他不再動彈。

    陽光落進樹林里，他越過枝葉間隙看到了地面上挪動的影子——

    觸手不喜歡追逐獵物。

    那么此時此刻，它們出現在這里，是為了什么？

    萊諾立刻就想到了一個可能，并且此時此刻，那是最有可能發生的事。

    “裘德……”他召集這些觸手。

    也就是說——

    它們的目的地，一定相當靠近河流。

    這念頭讓萊諾精神一振，他挺起脊背，筆直地望向那個方向。

    ……直接跟著那些觸手前去顯然不夠明智。

    他翻身下樹，沿著與它們路線垂直的方向走去；他走了好一會兒，直到已經完全聽不見那些窸窣聲響時才終于停下。

    “……”

    他不知道這種距離夠不夠避開那些家伙。

    但他覺得可以一試。

    萊諾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進。

    樹林在他眼前漸漸退開，他不斷地行走著，鼻腔里漸漸有了潮濕的味道。

    水汽——足以讓他的精神猛地一振。

    但萊諾并沒有因此放松警惕，他四下望了望，爬上了附近最高的樹木。

    他在那里等待，將樹枝作為自己暫時的棲身場所；他仔細聆聽著林中的聲響，在各種各樣的嘈雜中捕捉到了不知是否是自己幻聽的隱約躁動。

    ——會被追上嗎？他問自己。

    也許，甚至很有可能；但這種可能性并不意味著他會放棄，相反，這意味著全力以赴。

    他花了兩天時間等待，又在這過程中向著潮氣傳來的方向走了一點兒，他注意到靠近河流的地方會有規律地傳來窸窣聲，大概是觸手們正有規律地來回巡邏。

    萊諾計算著那規律，同時留意著自身的狀況：距離他上一次攝取食物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他的身體正傳來能量不足的警告。

    水也是個大問題，這些天里，他唯一能獲得的水源便是樹葉上的露水；也許再拖下去那些觸手會離開，但顯然，現在的他沒有那么多選擇。

    他計劃著自己行動的路線，挑好了最好的時機悄然開始移動，他從樹上滑下，在午后的陽光中緩緩前行。

    ——裘德能料到他會盡量選擇夜晚行動。

    所以，他決定反其道而行之。

    漸漸的，潺潺的河水聲進入他耳中，他留意著四周，沒有觸手出沒的跡象。

    他繼續往前，透過枝葉的間隙，他看見了河灘。

    “沙——……”

    樹叢忽地一動。

    萊諾猛地轉身，渾身繃直了注視著那里。

    一只鳥從里頭躥了出來，而后一下子掠上枝頭。

    “……”萊諾悄然松了口氣。

    他覺得自己也像是只鳥——驚弓之鳥。

    所有的聲響，他都害怕是追兵正向他走來，它們讓他惶恐無比，前行的腳步因而開始變得緩慢。

    但這近乎嚴苛的謹慎意味著安全，一路上他繞開了那些巡邏的觸手，現在他已經能清晰地聽見河水的流動聲，一直懸著的心也就在這時緩緩落了下來。

    ——觸手不喜歡活水。

    這個想法堅定地在他心底發酵。

    只要到了河邊，就意味著他已經逃離了這片森林！

    然而……

    “真遺憾啊，萊諾?！?/br>
    “！”

    萊諾猛地轉身，身后的樹林里忽地傳來了一片窸窣聲。

    整片樹林都開始蠕動，所有的樹枝都像是瞬間獲得了生命——

    “裘德……怎么會？！”

    “只是讓它們在遠離河流的地方徘徊就讓你大意了嗎？”站在他面前的仿生人這樣微笑著，“萊諾，你對它們的了解還太少了?！?/br>
    “——”

    他當然沒有裘德了解得多。

    徹底叛向另外一側的仿生人眼中流露著殘酷的光。

    “萊諾，如果你能一直呆在那里……該多好啊?！?/br>
    “呆在那里坐什么？”萊諾反問，背著身子靠向河流，“成為你們的實驗品……甚至毀滅人類的道具嗎？”

    “你要明白，你并不是道具?！濒玫逻@樣說，“我絕不會……那樣看待你?！?/br>
    這話蒼白得幾乎令萊諾發笑，他垂了垂眼，聲音近乎低語：

    “你已經那樣做了?！彼f。

    對面一陣沉默，這一次，裘德沒能回應他的話語。

    取而代之的是他身邊的觸手們一陣sao動——萊諾向它們望去，那些觸手顯然還對靠近河流有所遲疑。

    它們的確是害怕流水……然而，來自更高級同類的命令足以令它們克服恐懼嗎？

    如果沒有仿生人作為遏制它們的“武器”，它們擴散到世界各地也只是遲早的事吧？

    萊諾的胸口一陣發緊，他死死盯住裘德，然后腳跟處已開始碰觸到了潮濕的石子：“怎么不回答了？”

    “萊諾?！濒玫碌拿碱^輕輕皺起，“你知道以現在的狀況，我不可能讓你安穩地回到人類那里?！?/br>
    ——因為他會泄露他們的秘密。

    可是，這件事，明明從一開始就有別的解決方法，裘德卻偏偏選擇了最糟的那個。

    萊諾最不能原諒的就是這點——明明他們還能有其它解決方式，他卻偏偏讓一切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這次輪到他開始沉默不語了，他又退了一些，思緒已經從與裘德的對話上轉移、開始思索脫身的方法。

    他或許可以跳河，但這條河并不深，根本沒辦法起到杜絕觸手追擊的作用，更何況他們那里有裘德，在觸手的幫助下，他絕對可以捉到自己……

    襲擊那些觸手然后逃跑嗎？他握了握手中的鉆石小刀——這聽起來像是個可行的主意，但徑直向著觸手群中沖去？這毫無疑問是自殺行為。

    萊諾咬了咬牙，放低了身體重心，裘德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問道：“準備和我們戰斗嗎？”

    被問到的人沒有回答，裘德輕聲嘆息著：“萊諾，我還以為你不會那么笨的?！?/br>
    ——隨著這些話。

    那些觸手像得到了某種信號般涌了上來。

    萊諾瞬間釋放了自己蓄積的力量——一口氣向著河邊躥出。

    跑！

    他想。

    就算河水不能徹底阻擋身后的追兵，也能夠讓對方遲疑……在這種生死間隙中，一瞬的遲疑可能就是他的生機。

    更何況這河連向森林外側，那里生活的觸手本就較少，應當可以避免身前出現堵截。

    在考慮了所有可能性后，他認定這是逃生的最好途徑。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明白。

    順利逃離的可能性很小，并因為裘德的出現而變得越來越少。

    他的身體也在抗議，連日來的疲憊好似在這時一口氣爆發；理性也在告訴他這個策略的成功概率相當小——無論哪個策略的概率都很小——放棄才是最高效的做法。

    放棄可以讓身體保留那并不多的力氣，也許他能在那之后找到更好的突破口。

    但萊諾不愿意。

    如果他就這樣放棄，就好似他放棄了之前所有的念頭與主張般。

    就好似……他像裘德告訴他的那樣，徹底地放任自己沉溺進漆黑的深淵中。

    他不想那樣……他害怕那樣。

    就像又回到了被囚禁、欺凌的日子，令他甚至懷疑起了自身——

    如果他注定要得到這樣的結局，那他當初又是為了什么而離開著火的工廠、竭盡全力地在星空下奔跑？

    ——沒有意義。

    放棄一項，就好似連他過往的所有也一并拋棄。

    萊諾便是懷著這股子近乎執拗的勁頭在奔跑著、不顧其它所有、甚至不去想追兵在什么地方。

    他只是想著自己一旦停下，等待他的就是無盡的深淵。

    “咕、……！”

    腳下忽地一個踉蹌。

    他踢到了塊石頭，足尖頓時生起了一片痛意；他一下子跪倒在地，膝蓋上一陣鈍痛——那里至少磕破了。

    觸手們飛快地靠近了身側，它們雖還有些顧慮流水，卻依然保持在了一下便能束縛萊諾的位置。

    裘德被它們包裹在中間，不可思議的是，他的身影沒有給人帶來任何的違和感。

    萊諾緩緩地站起身，目光警惕地盯著那些觸手——他還在尋找逃跑的機會，但即便他的感性也在此時緩緩下沉。

    他身后雖有空檔，卻在觸手可以立刻碰觸到的范圍內；裘德也在注視著那片區域，而他動了動腳，膝蓋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萊諾?！濒玫聠査?，“我最后問你一次……你不愿意和我們一起來嗎？”

    “別再假惺惺地提這種問題了?！倍R諾回答道，“你根本……就沒想給我其它選項?！?/br>
    裘德嘆息著，他揮了揮手，觸手們終于開始向他涌來。

    ——最后……他還是逃不掉嗎？

    萊諾想。

    腳后跟碰觸到了河水，那是他最后的手段——

    流水與鳥鳴中，忽地混雜進了別的聲響。

    萊諾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身前的裘德與觸手身上，可他仍是察覺到了那響聲。

    是引擎的轟鳴聲。

    它正由遠而近。

    “——萊諾！”

    聲音降臨。

    熟悉的嗓音讓萊諾猛地一振，無數記憶從腦海深處翻涌而上，又瞬息湮滅。

    “跑起來！”

    萊諾下意識地動了。

    他不顧一切地沿著河岸奔跑，河對岸，有人將摩托車停了下來。

    ——真虧他能把車子開到這種地方。

    那人穿著一身皮衣，一雙金紅色的眼睛隔著防風鏡望向著頭。

    他單腳支住車身，一手上早已握好的火箭筒毫不猶豫地朝向這里——在瞄準前，來人已扣下了扳機。

    觸手們在河邊遲疑了一瞬。

    而就在這瞬間，炮彈落在了萊諾方才所在的位置。

    它在地面炸裂開，無數碎鉆隨著爆炸的沖擊向外飛出，全然沒有料到這一招的觸手們措手不及，大片觸手在碎鉆切割中倒下。

    “？！集束炸彈??？”裘德也向后急退——雖然他不像觸手那樣懼怕純碳，但在爆炸沖擊下的鉆石仍然會給他的身體帶來損傷。

    “切……”河對面的人看著他，咋了咋舌，“同族嗎……”

    他一手飛快丟掉已經沒有用處的火箭筒，另外一手以同樣的速度從皮褲中抽出幾個東西、咬開、投出。

    它們落地的瞬間迅速騰起無數煙霧，頃刻就將裘德包裹；是煙霧彈。

    煙墻席卷。

    而裘德就在此時聽見引擎再度啟動的聲音，想來那人并不想與他糾纏。

    之后，煙霧漸漸散去，而無論是萊諾還是那騎著摩托的少年，都已不見蹤影。

    身邊殘存的觸手不斷地蠕動著，裘德看著它們，搖了搖頭。

    “別追了?！彼f道，“那個家伙——可不是好對付的?！?/br>
    他望著河流的流向，瞇起了眼睛。

    ——那里正是離開森林的方向。

    “萊諾?！倍笏吐曊f道，“我會找到你的?！?/br>
    而此時此刻的萊諾正一心一意地奔跑著。

    他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距森林外圍太遠，想來是裘德并不打算冒被他繞過去的風險。

    身體近乎透支地在奔跑，可現在，他已經漸漸看到了離開的希望。

    后頭，引擎的轟鳴聲再度由遠而近，他不由得停下腳步，就見那輛摩托粗暴地倘過了河，橫亙在他面前。

    騎在上頭的少年透過防風鏡的玻璃望向他，讓萊諾不由得輕輕吸了口氣。

    “——哥哥?！?/br>
    “喲，你還記得你哥我??？”

    對方一把扯下護目鏡，那護具下頭，是一張除了雙眼外，與萊諾別無二致的面容。

    AI-αl6006。

    同一廠商、同一型號、同一構造、同一批次，仿生人·萊恩。

    他向著自己的后座撇了撇嘴，這樣說道：“上來吧，我載你一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