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三十五第三十九章
三十五. 天光蒙蒙亮,隱在薄薄的晨霧中,能聽見清脆悅耳的鳥鳴。 陶澄見小廝趴在石桌上睡的無知無覺,心里輕輕笑,守著小主睡在屋外,似乎連早點都準備好了,一碗石花粉和兩盒芙蓉酥,這不是等著討賞是什么? 陶澄走近,拍拍小廝肩頭,不見動靜,遂彈了他一個腦瓜崩兒,“杜六,醒醒,賞你金子了?!?/br> 杜六被額頭上的痛楚喚醒,一雙眼惺忪茫然,看到眼前人時糊糊的道,“陶大公子,你們回來了?!?/br> 陶澄怔愣,“什么?” 小廝抓抓腦袋,站起身朝著屋里看,“昨夜不是您把公子接走了么?我守到睡著都沒見你們回來?!?/br> 話音未落就看陶澄轉身跑去推開門,小廝回過味來,睡意呼啦一下子退去,滿面驚恐,緊接著就見陶澄黑沉著一張臉返回,“昨天一整天我都未來過,輕陌是什么時候不見的?” 哆哆嗦嗦的跌坐在石凳上,杜六努力回憶,“天色剛黑,約摸將到戌時,我去買個石花粉的空檔,回來就不見人了?!?/br> 陶澄強迫自己冷靜,“再想想,昨日他有沒有說過要去什么地方?” “沒有?!毙P連連搖頭,急的掉眼淚,“公子一直待在院里,只說等著今日去私塾看望先生?!闭f罷低聲痛罵自己,“我怎么就睡得這么死,我怎么就睡得...” 陡然一驚,小廝伸手欲抓陶澄,兩只手懸在半空,“大公子,我...我回來時,路上遇見兩個浣衣院的小廝,面生的很,說是新來的摸不著路,我跟他們指了方向后,其中一個說答謝我,給我了一個小香包,我聞著挺香,便收了...” 一只半個巴掌大的香包,小廝胡亂從腰帶里摸出來,這回連呼吸都不敢,遠遠的扔到石桌另一邊去,“大少爺,我,我會不會就是...我不應當睡得這么死的...” 陶澄手抵住額頭,被小廝壓抑的哭聲擾的心臟亂跳,他遷怒道,“認不認識我的馬?” 小廝答,“認得?!?/br> 陶澄揮手讓他下去,“去馬廄牽來?!?/br> 小廝抹一把眼淚,急吼吼的跑走了。 即使再不想承認,陶澄最先想到的還是喬二奶奶。 陶澈昨晚人自醉,還是他給抗回到床鋪里安頓好的,且最先同他交底,若是想要對輕陌下手,不至于拖到現在。 陶老爺雖然也在尋輕陌,可尋的是輕陌喬裝打扮的算命先生,難不成是身份被揭穿,再一想自己都說了些什么見不得人的心思,一怒之下命人作惡? 一拳捶在石桌上,不管那人是誰,總之都是在陶府里,陶澄咬緊牙,整整一夜過去了,他都不敢仔細去想輕陌會經歷些什么,此時又在何處,甚至是生是死,亦或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口中苦澀,陶澄一躍而起,飛奔至半路遇見小廝,他動作不停的翻身上馬,韁繩勒緊惹出嘶鳴,朝著陶府疾馳而去。 雙九正哭著,吃飽了奶水也不消停,被奶娘抱著咿呀的哄了半晌不見收,喬晴心疼,擱下湯匙把雙九抱進懷里晃悠,“乖寶貝,都不讓娘安生吃飯?!?/br> 陶老爺傾身,伸出手去碰雙九白陶瓷一般的臉蛋,指尖被圓滾的小手捉住不放,他剛笑開要疼愛兩句,就聽一聲巨響傳來,“嘭---”,院門差些震垮,摔在墻上搖搖欲墜。 整個院里的人都被嚇住,雙九稍稍才歇住的哭聲登時響徹陶府,小廝跟在陶澄身后跑來,戰戰兢兢的躲在桂花樹后。 只見陶澄胸口劇烈起伏,仿若強壓著滿心口的怒火巖漿,可出言的聲線同眼神一般冰冷徹骨,他站在臺階下,道,“輕陌在哪!” 毫無來由的問話讓陶老爺顧不上被驚嚇的震顫,他站起身瞪著陶澄,“一大早上鬧事!他不是被派去臺州了嗎,問他做什么!” 不是陶老爺。 陶澄不做解釋,眼睛直勾勾的盯住喬二奶奶,又道一遍,“輕陌在哪!” 陶老爺莫名其妙,但看陶澄如此反常,周身緊繃的好似一張滿弓,縱使疑惑非常,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喬晴,“那孩子不是早在前幾個月被送去臺州果園了么?” 喬晴只在最初受到驚嚇,此時她頭也不抬的哄著雙九,置身事外道,“是啊,在臺州?!?/br> 指甲陷進掌心,陶澄握緊拳頭抑制住崩潰的心緒,他大步邁上臺階,一時片刻都經不得耽誤,只要想到輕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著他不敢想象的折磨,他就快要發狂,一身血rou都痙攣著在顫栗。 他捉住喬晴的一只手腕,已經顧不上收住力道,他在小廝們和陶老爺驚恐的注視下逼問道,“娘,輕陌在哪!” 喬晴痛呼,臉色一瞬間漲紅又迅速變作蒼白,“你要反天嗎!” 陶老爺震怒,指著陶澄怒吼,“膽大包天了!還不快放開你娘!” 陶澄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瞬不瞬的與喬晴對望,聲音止不住的顫抖,“娘,他到底在哪!你命人把他帶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告訴我,我保證以后他再也不會礙你的眼!” 小廝們早就退到屋外,陶老爺還在怒罵,上前來拉扯陶澄,拉不動分毫,兇狠的手勁幾乎要把喬晴的腕骨捏碎,一時間屋里又是罵聲,又是哭聲,還有痛呼的呻吟混成一團,讓陶澄煩躁無比,目眥欲裂。 陶澈聞聲趕來就看見這么一副胡亂的場面,他大吼一聲,“爹!娘!”又見陶澄渾然成猛獸索命一般的兇惡,趕忙護在喬晴身前,“哥!你瘋了嗎!” 手腕被陶澈救出,喬晴忍著劇痛抱緊了雙九,連連后退,她滿臉淚濕,與陶澄隔著幾步距離,渾身發抖,被陶老爺攬在懷中安撫,她尖聲哭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你知道嗎?娘是在救你??!” 陶澄緊抿著唇,臉頰上緊繃的肌rou昭示著他在極度忍耐,陶澈攔在他眼前,“哥!你到底怎么回事!” 陶澄輕聲道,用只有他們倆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輕說,“輕陌不見了?!?/br> 陶澈一愣,見陶澄欲要邁步,根本來不及多想就抬手去捉,“哥!”緊接著咔嚓一聲,手腕被活生生扭到脫臼,他疼的低吼,下一瞬胸前又挨了一重掌,頓時喉頭涌上點點腥咸。 喬晴驚叫著看陶澈被放倒在地,耳邊陶老爺的怒罵都變作尖利的長鳴,明明陶澄雙手俱空的朝她走來,可那猩紅的眼眸仿若鋒利長刀,直取她心臟,她從未見過自己的孩子如此模樣,形容可怖,宛如惡煞。 喬晴幾乎腿軟,在陶澄毫無預兆的下跪在身前時,憋緊的一口氣陡然松懈,陶老爺的責罵和雙九的哭聲重新灌進耳朵,她看見陶澄順服的磕頭,聽見他仿佛訣別的聲音,“娘,我不忠不孝,不求你成全,也不求你原諒?!?/br> 頓了頓又道,“怨恨傷心傷神,牽掛易成疾,還是忘了我這個不孝子吧?!?/br> 陶老爺指著他,不可置信的怒吼,“翻天孽障,你失心瘋了嗎!你說的到底叫什么話!” 陶澈也在身后喚他,砍去手足一般痛心,可陶澄置若罔聞,他站起身,用著最后幾分冷靜看住喬晴,仍是那句話,他一字一句道,“娘,輕陌在哪?!?/br> 陶老爺怒極攻心,反手狠狠抽了陶澄一掌,抽的他臉頰歪過去,嘴角含住幾縷鮮血,他一聲未哼,又受一掌,眼前昏花,半張臉麻到無法感受痛楚。 喬晴在他頑固又祈求的眼神里失聲痛哭,無可依靠般抱緊了雙九,她連連搖頭,“娘在救你??!你怎么能叫那卑賤東西糟蹋你!娘是在救你!” 陶澄瀕臨失控,他后退一步,嗓音嘶啞道,“告訴我他在哪里,才是救我?!?/br> 喬晴卻逼近一步,“會遭天譴的!你不要被他迷了心智,會遭...” “娘!”陶澄撐著桌子,手背青筋暴起,全身的肌rou都繃到極限,“我知道,我十六歲就知道他是誰。傷天害理,喪盡天良我都認了,是遭天譴還是下地獄,我都要和他一起?!?/br> 短暫的沉默中只聞哭聲,陡然又一陣叮咣打破沉悶,是陶老爺驚慌失措的倚靠在矮柜上,撞翻了好幾件瓷器。 想來陶老爺也琢磨出些許來,陶澄看向他,嘴唇微動,“爹?!?/br> 分不清是滔天的驚悚還是盛怒,陶老爺道,“那個人...” “是輕陌?!碧粘魏翢o遮掩,索性一并揭開,“你連日命人找尋的那位算命先生,也是輕陌喬裝的?!?/br> 喬晴已經顧不上去追問,她終于從陶澄的話里回過味來,瘋魔附身的嚷道,“陶澈!” 陶澈接回手腕,吞咽下滿口的苦笑,想起他去水榭小院里尋他哥,卻被拍著肩膀告知到,“咱們陶府就是一場鬧劇?!闭\不欺他,不是鬧劇又是什么。 陶澈捂著心口起身,望著陶澄的背影,眼里泛起酸澀和無力,他喃喃道,“娘,告訴他吧?!?/br> 喬晴未能聽見,她只顧喊道,“陶澈!把你哥關回屋里去!” 陶澄滿心絕望,眼睛緊緊閉上復又睜開,再不拘束力量,喬晴都未瞧見他是如何動作的,懷里便空了,雙九的哭聲離她遠去,落在了陶澄的臂彎里。 “輕陌在哪?!碧粘握驹陲堊赖牧硪贿?,臉色黑沉如戴著人皮面具的無常,一雙眼神醞釀著殺意,直讓喬晴再站不住身,軟泥一般癱伏在桌邊。 陶澈看到他哥的一只手探在襁褓中,似乎只需兩指一動就能掐斷雙九的脖頸,他上前扶住喬晴,近乎哽咽道,“娘,你若是知道那人在哪,就告訴哥吧?!?/br> 喬晴只哭,又奮力的揮開陶澈,倏然又輕笑了幾聲,吐出被怨恨浸漬的狠心,“在男人的嘲笑聲里奄奄一息,這樣的臟污卑賤的人,你還要么?” 陶澈聽罷都心臟顫抖,眉頭緊蹙的喊了一聲“娘!”生怕雙九性命不保,他眼眶盡紅,懇求的望向陶澄,“哥...” 疼到心臟痙攣,陶澄身形搖晃,伸手拿起一只茶杯猛的捏碎,鮮血淋漓的從掌心滴落,他沉聲道,“要,哪怕只剩一副尸骨,我也要?!?/br> 說罷他松開手,破碎的茶杯落在桌上發出脆響,震的喬晴心頭劇顫,她瞪大了雙眼看著陶澄捏起一片碎瓷片貼在雙九嚎啕大哭的臉蛋上,陶澄道,“娘,你若還不說,我便劃上一道,你再不說,我便劃上第二道,一副殘破不堪的臉面,你讓雙九以后如何承受?!?/br> “混賬!”終于找回語言的陶老爺又要被氣暈過去,他一把舉起椅子朝陶澄扔去,被輕易躲開,又要掀桌時,陶澈趕來將他按住,回身對著喬晴大吼,“娘!告訴他吧!” 陶老爺把桌子拍巨響,轉過頭怒視喬晴,“快說!” 陶澄仍是一副冷面羅剎的模樣,可那雙眼不斷的滴落眼淚,下一瞬胸口震動,嘴角立時冒出一灘猩紅的鮮血,他生生強忍著攻心的怒火和急迫焦躁,張口道,“以后千萬不要和雙九提起我?!?/br> 手指一動,嬰兒的哭聲痛徹心扉,喬晴尖叫著不成音,指甲徒勞的抓在桌面上,陶老爺連聲怒罵,一把推開已經失神的陶澈,撲走到喬晴面前,手狠狠捏在她的臉頰上迫使她抬起頭,咬牙切齒道,“快說!” 喬晴披頭散發的看著陶老爺,怨恨終得報一般,“我把你和華葶的孩子,扔去軍營當營妓了?!?/br> 話音才落,喬晴被一巴掌扇的一下子黑了眼,耳邊似乎有人在驚呼著喊她“娘”,陶澄是不可能了,她暈眩茫然的歪倒在木椅里,覺得好疼,也覺得暢快。 陶澄扔下碎片,將雙九放在桌上,轉過身剛走到門邊就踉蹌著歪斜到門框上,他彎下身又嘔出一口鮮血,除了苦澀嘗不出其他味道,抬手抹了一把嘴,只想到城郊外的軍營今日要大開殺戒了。 三十六. 顛簸讓輕陌渾渾噩噩的轉醒,還未睜開眼就涌起強烈的惡心感,他大口呼吸,卻被嚴嚴實實的堵住了嘴,嘴里塞滿了一團麻布,叫他連舌頭都無法動彈。 輕陌猛的睜開眼,迅速找回了全身的知覺,雙手被反剪在身后,用麻繩緊緊束縛住,腳踝也被禁錮,整個人面朝下橫趴在馬背上,眼前一片昏暗,頭上應是套著麻袋,只有耳朵能聽見疾馳的馬蹄聲。 被水榭小院門口的小廝打暈,裝進木桶,用拉板車運出來,再到眼下。 恐懼籠罩全身,輕陌屈起腿奮力掙扎,鼻子里冒出“嗯嗯”的急喘,馬仍在狂奔,后腰處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駕馬那人一言未出,似有嗤笑,像漁夫盯緊了穿刺在鐵叉上的白魚,嘲諷的看他能撲騰出什么花樣來。 輕陌不顧一切的掙動,膝蓋重重抵到馬身上,引來一聲嘶鳴,那人終于不耐煩,手指探進黑發里掐上后頸,下一瞬,輕陌就如敗柳一般,眨眼之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丑時,城郊邊際的軍營已經過了酒rou作樂的點兒,滿目的營帳只有寥寥幾座還透著暗光。這一片區有兩人負責夜巡,他們就著殘余的篝火又煮了點rou湯,慢慢悠悠吃飽喝足,將殘羹收拾一番,往后方耕田旁的糞水池走去。 馬蹄聲入耳,兩人登時停止說笑,扔下碗盆抄起弓箭,對著越發漸進的馬匹拉滿了長弓,卻見那人在稍遠處停下,翻身下馬,單臂夾著另一人信步走近,迎著月色,這方兩人看清了來者后均是難以置信。 “是...是陸季肖?” “好像真是他...” 陸季肖卻沒什么心思瞧這倆昔日戰友,勉強稱得上戰友吧,天下太平盛世繁華,從軍這幾年小打小鬧上過幾次戰場罷了。 他將輕陌丟在地上,“好久不見,來送個禮就走?!?/br> 夜巡的兩人收起武器,“接的人rou活兒?” “青樓院里伺候男人的小狗兒?!标懠拘瓮劝攵紫?,一把扯了麻袋罩子,看輕陌一張臉憋脹成了豬肝色,眼里滿是戒備和恐懼,他“呦”道,“小狗兒醒了?那接客吧,今晚之前只有一個人cao你,今晚之后,滿營的好哥哥都能叫你爽上天?!?/br> 緊緊蜷起身子,輕陌無法抑制的發抖,他想或許陶老爺的名號能救他一命,可惜口里的麻布任他如何動作都無法吐出分毫。 一人發問,“就扔給我們了?” 另一人接道,“長得這么水靈,比那幾個女人還好看,正好玩膩了就來了新的?!?/br> 陸季肖拍拍衣擺,轉過身邊走邊道,“雇主說,cao死了喂魚,別留活口?!?/br> 昨夜在涼亭和湖心賞月,月色溫柔旖旎,今夜輕陌只覺得月色猶如寒冷的刀光,將眼前陌生的兩張臉面割裂成妖魔惡鬼。 “青樓出來的就是生的標致,爺還沒走過后門呢,”一人伸手摸輕陌的臉蛋,被嫌惡的躲開,他嗤笑道,“還裝什么貞烈,軍營里的爺們才是爺們,保準兒比那些肥頭大耳cao的你爽快?!?/br> “嘴就堵著吧,免得待會兒吱哇亂叫的吵人,”另一人反手從箭筒里抽出一支長箭,將輕陌腳踝上的麻繩割斷,“起來,尋個舒坦點兒地方讓爺好好樂一樂?!?/br> 被連拉帶扯的拎起來,輕陌幾乎要站不住腳,被綁了太久,胃里還陣陣上涌著惡心,他踉蹌幾步就又要歪倒,被兩人狠狠推搡了好幾把,“就瞧不起你這種人,活的比娘們還不如,真丟我們男人的臉面?!?/br> 輕陌只顧奮力的深呼吸,終于恢復一絲清明,鼻間有一股濃郁的惡臭,他頗為熟悉,是泔水糞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以前在常州果園里就有好幾個糞水池,專門存貯殘羹和糞便尿液,是上好的肥料。 那兩人還在嘲弄些什么污穢話,輕陌壓根沒去聽,他大睜著眼,如他所愿的瞧見了一方耕田旁的糞水池,他毫無猶豫,只一瞬間就卯足力氣朝著池坑沖去,耳邊只有血脈噴張的心跳聲,閉緊了眼,牙齒幾乎咬穿麻布,那黑乎乎的一池污穢在月光下泛滿了油膩。 “噗通---”,臟水飛濺,打斷了夜巡兩人的連串怒罵,他們緊追在后,此時不可置信的看著池坑里搖搖欲墜的輕陌,過分的震驚后是滔天的怒火,“你他娘的找死??!” 輕陌可不想找死,他雖是片刻不停的翻滾進去,卻也是真的害怕自己沉底淹死在一池肥料里,幸運的是池坑只到他腰肢那么深,而存積的污穢沒過了大腿,他繃緊全身的力量倚靠在拐角處,手掌死死撐著墻面,否則他稍有松懈就要一屁股坐下去。 胃里連番痙攣,晚上還沒等到杜六的石花粉就被綁到這里,空著腹,只能上嘔出成片的酸水,又被麻布堵在喉嚨里,喉頭艱難的滾動,又將酸楚的汁液吞咽回去,要命一般折磨的輕陌渾身抽搐,爬了滿臉的淚水。 糞水池邊上的兩人指著輕陌,又被臭氣熏的捂住口鼻,他們氣急的團團轉,悶悶的罵著污言穢語,看那兇狠的模樣像是要一箭射穿輕陌的腰腹,將他釘在池坑里自生自滅都不解恨。 輕陌似乎失去了嗅覺,只剩那股酸水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翻滾在食道里令他不住的干嘔痙攣,耳朵里有尖銳拖長的鳴叫,眼前也閃過白光,他在愈發的暈眩里猛然一輕,兩邊的腋窩被人撈起,將他染滿了惡臭的身子拽出了糞水池。 兩人當他是殘敗的戰俘一樣,罵罵咧咧的拖著他來到河灘上,一條微微湍急的河流在夜晚里反射出動人的碎光。 沿路的石子把月紋輕衫劃破成襤褸,鞋子掉了一只,一雙腿和那只腳后跟都掛著無數細小的傷口,輕陌癱軟在地上感受不到疼痛,反倒被新鮮的空氣滋潤肺腑,終于從非人的折磨中解脫出來,他正貪婪的急促呼吸著,一圈粗麻繩兜頭套下,圈在了他的脖子上。 “拴這兒沖一晚上,明天爺干不死你跟你姓?!蹦侨死堵槔K,朝著河里走去,另一人板著輕陌的肩膀把他提拎起來,催到,“快走,臭死了!” 河里釘了兩排高木樁,平日里用來訓練的,他們將輕陌拴在靠近河中央的一根上,恰好能讓輕陌背靠木樁坐在河水里,水面壓著胸口流過,麻繩系在頭頂,連半步遠的距離都邁不出去,確認妥當后,兩個沒能得空泄欲的人居高臨下瞧著輕陌,罵了一句頗為難聽的話,頭也不回的走了。 水流冰涼,貼著皮膚流竄,就像鋒利的刀刃凌遲血rou一般,石子劃破的傷口只在被河水浸沒的最初泛起刺痛,這會兒已經失去痛覺。 輕陌沉默的靠坐了好半晌,滿身的污穢被沖走,周身的溫度也被一點點帶走,好在腦袋愈發清醒,他仰起臉遙望懸月,牽扯著臉頰和下巴一陣酸楚,他終于生出好些委屈,生出磅礴的怨懟,只稍稍一想念陶澄,眼淚就洶涌流出,連嗚咽也止不住,含混的悶在嗓子深處。 輕陌屈起雙腿,額頭抵在膝蓋上,他想讓陶澄來擁住他,把他抱進懷里。 一方天地,月色寂寥,輕陌孤獨到想要死去。 眼淚流不完,沉悶的啜泣卻消散在嘩嘩的水流聲中,輕陌蹭蹭鼻子,胸口劇烈的起伏,眼下可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也不是崩潰放棄的時候,他回過頭看到那根最矮的枝突就在旁側,隨后轉過身,跪在布滿石頭的河床上慢慢膝行過去,將臉面對準枝突的頂端,試圖用它將口里的麻布撥出。 膝蓋劇痛,也未能完全掌控好力道,左右的嘴角和臉蛋被戳傷出好幾道猙獰的血痕,輕陌蹙緊眉頭,索性又靠坐回河水里,塞著就塞著吧,無非痛苦一些,割斷手腕上的束縛才是要緊事。 輕陌閉著眼,看上去像是狼狽不堪的睡著了,實則手指在水下大動,他連著摸了三塊石頭發現都是圓潤的邊緣后,猛然明白過來,只要是被河水浸泡沖刷的石頭,大約都已經被打磨光滑,擔不起割繩的重任來。 那便往下面挖。輕陌毫無停頓,雙手撥開表層的石塊雜草,觸摸到濕沉的泥土,他直接用手指去扣刨,十指連心,摩擦的鈍痛比腿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還要讓他難受,好在很快就戳到了一處堅硬,輕陌自我鼓舞,加快了速度和力道,挖出一片頗為適合打水漂的薄石。 如獲至寶,輕陌趕忙去摸它的邊緣,比起之前那些要鋒利許多,他立馬就翻過手腕,捏緊了石頭朝麻繩割去。 祈愿總是美妙,明月高懸,歪歪斜斜的偏離了位置。 輕陌口中苦澀,即使再努力的吞咽也只有喉結干燥至極的滾動,他不知道自己捏著那塊石頭前前后后的研磨了多久,皮膚在水里浸泡了太長時間,泛起褶皺和疲軟,連力量都被浸泡的發軟,他感受不到周身了。 輕陌憋著一口氣,一下一下默默的數著自己的心跳,仿佛他一直渴求的天地長歇已經降臨,將他套牢脖頸困束在湍急河水中,讓他永生掙扎在絕望和希冀中。 似乎失神了一瞬,指間落空,輕陌猛的一凜,失焦的眼神重聚成驚恐,手心里滿是磨出的傷口,鮮血被水流沖走,只有成片的皮開rou綻,手腕扔掙動不了分毫,他著急忙慌的去摸索那塊石頭,那是逃脫困境的武器,是他打破時間永歇的法寶。 陡然一聲痛苦至極的悶叫,一瞬間輕陌所有的動作都僵住,只余額頭上一層一層泌出的冷汗,冷清的月色下,那張蒼白到猶如孤魂野鬼的臉蛋泛出青色,漸漸眼眸垂下,那憋住的一口氣好似已然散盡,任一具殘破的身軀隨波漂浮。 好半晌輕陌才微微動了動,他看不到,只能感受到有一刺尖利的東西扎穿了他的指縫,深深嵌進指甲和軟rou之間,又仿若不是的,那尖利是刺穿了他的太陽xue,深入他的頭顱。 實在太累太冷了,輕陌不想讓力氣耗用在流眼淚上,可他再無法自制,頹敗的低垂著腦袋,他想不通,滿心委屈,滿身怨恨,對陶府,對他自己,對老天爺,只有一個人才能將他從這些經年壓抑的苦楚里拯救出來,為此他愿意受罪,可他又憑什么受罪。 他心有不甘,倏然之間報復的念想充斥腦海,要將欺負過他的人全部趕盡殺絕,又萬般自嘲,若是他骨氣錚錚,又學有一身本領,何至于落魄到這樣境地,追悔莫及。 天際翻出魚肚白,輕陌不再落淚,合著眼眸無聲無息。 天地沒有長歇,只有他仍被囚禁。 麻繩浸水后異常柔韌堅固,那片薄石一下一下劃動,割不出幾毫的斷口,卻將手心皮rou割的面目全非,輕陌心灰意冷,緊緊含住下巴,讓那顆小桃核深陷在頸窩里,這是他唯一的依靠。 傳來些人言聲,腳步聲,車輪聲。 睫毛輕顫,輕陌掀開一絲眼簾,河水粼粼的倒映出天光。 已經何時了?約好今日去私塾的。 他去接我了嗎?發現我不在了嗎?杜六也急壞了吧。 輕陌昏昏沉沉的琢磨,編排他們倆抱在一起失聲痛哭的場面,心里輕輕一笑。 他要來接我了。 輕陌奮力的抬起頭,看見朝陽初升。 三十七. 陶澈踩著門欄處的一灘鮮血追出府門,任他怎么嘶吼陶澄都不回頭,他心急火燎的恨不得也吐出一口血來,軍營可不是能任人撒野的地方,只怕他哥到時失了心智,幾尸幾命只在眨眼功夫。 屋里的一片狼藉他再顧不上,策馬朝著李府狂奔。 李長茂剛起,一杯漱口水還未吐出就遭人破門闖入,他鼓著臉和陶澈對望,眼里詫異且疑惑,他趕忙清了口,“你怎么...?” 小廝這才匆匆遲來,“三少爺,小的攔不??!” 李三揮他下去,只看陶澈滿面風云的大步逼近,唬的他連連后退,下一瞬衣襟被扯住,陶澈道,“兄弟,幫個忙,跟我走一趟?!?/br> 哪像有求于人,簡直就像是押他進天牢,李三皺眉拍他,“放開!你個混賬,有你...” 話未說完就被拎著衣襟拽出屋,陶澈邊邁大步邊解釋,“我哥去闖軍營了,現在得用用你這張臉?!?/br> 李三震驚無比,“闖軍營?”事有輕重緩急,他掙開陶澈,趕忙喚小廝去備馬,“怎么回事?不是,怎么就用得著我...” 李三一頓,明白過來了,他馬上就要過門的媳婦兒的哥哥,也就是林郁的哥哥林威,正是城郊邊際軍營處的頭兒。 兩人駕馬狂奔,一路未見陶澄的影子,陶澈神經緊張到一瞥見地上艷紅的花團都后怕是他哥吐的血,得是要多么的著急才會將他逼迫至此。 陶澈緊緊抿死了唇,也不敢去想象輕陌的遭遇,他歪過頭對李長茂喊道,“三!你知道嗎?我們要去救的人,就是給你算命的先生!” 李三一震,緊接著又一震,都不知道該先開口問哪句,眼下也不是聊天的時候,他索性喊回,“風太大了,你說什么我沒聽見!待會兒說!” 兩人各懷心事的又奔走了半晌,揚起一路塵土,終于在朝陽里漸漸望見滿目營帳,神經越發繃緊,陶澈用力夾緊馬肚,呵斥道,“駕---!” 夜里的軍營可以偷空放松幾個時辰,白日里被嚴苛的訓練充斥,一絲散漫都不得。 昨夜見過陸季肖的那兩個人趁著打早飯的空檔,命兩個營妓到河里去找輕陌,“弄干凈,收拾收拾晚上好用?!?/br> 營妓應了,此時正合力把宛若了無生息的輕陌往河岸上拖。 “這么沉...又這么冰...該不是已經涼透了...” “你...你別嚇唬人啊,你摸摸看還有氣沒有?” 別說見過死人,更別說伸手抱著尸體,她們被猜疑嚇的驚慌失措,河水沒過小腿,寒徹心扉,她們舔舔唇,互相鼓舞道,“先搬上去,說不定還能活?!?/br> 勉強挨到了岸邊上,兩個女人累得大喘,胡亂將輕陌丟在草地上,隨即也癱軟的坐到一旁,那一枚嵌在輕陌指縫里的尖利因著姿勢原因,又被迫朝手指里深陷了半寸,登時讓輕陌痛哼出聲。 兩個女人屏住呼吸,驚詫之后滿心歡喜,不待她們去拍拍輕陌的臉蛋將人喚醒,就聽聞一連串狂亂的馬蹄聲,抬頭一望,有一身著紅衣衫的人正朝她們疾馳奔來,片刻就到了面前,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紅色衣衫,而是白色的前襟被大片鮮血染的盡紅。 月紋服,喬裝成姑娘模樣時一同去鋪子里定做的,布料樣式都是他親自挑選的。 一顆心臟要跳出喉嚨,陶澄躍下馬,不顧營妓的驚叫撲身到輕陌身前,“輕陌!” 眼前的人狼狽又凄慘,一身濕透,抱在懷里仿佛抱著一塊浸透寒氣的冰玉石,陶澄死死咬著唇,見輕陌眼睫急促的顫抖,卻仍是掀不開眼簾,他心痛到窒息,俯下身用兩瓣沾滿了血腥的唇去親吻那雙眼眉,喃喃道,“是我,是陶澄,別怕?!?/br> 一聲細微至極的嗚咽消失在嗓子深處,沒人能聽見,只余連片的淚水從眼角泌出,下一瞬,浸滿水霧的眼睫不再煽動,安安靜靜垂伏在唇瓣之下,陶澄又啄吻一口,舌尖嘗到咸澀的苦楚,他稍稍抬起頭,手掌探到輕陌的胸口,那微弱的心跳一下一下安撫了他一身壓抑而磅礴的狂躁。 營妓掩著口已然看呆,其中一個猛的回過神,喏喏道,“你...你是誰?” 陶澄什么都聽不見,他耳朵里盡是尖銳拖長的鳴叫,先小心慢慢的抖著手將那團麻布拿出,麻布泡滿了水,扯出時還黏連著縷縷血水,陶澄將它甩手丟在一旁,被凌虐的唇齒還維持著半張的模樣,唇角臉蛋上掛滿了斑駁血跡和傷痕,陶澄都不敢去觸碰,五臟六腑擰絞成一團,一滴滴眼淚從血紅的眼眶里砸下。 不論猜出幾分,營妓心頭都震顫不已,她們相互攙扶著起身,又喚陶澄,生出叛變的心思,“你快帶他走吧,我們就當沒看見?!?/br> 另一個女人也催,“早上聽說他是昨晚被綁來的,跳了糞水池,被扔在河里沖洗,他這樣被強留在這里,會生不如死的?!?/br> 陶澄終于抬眼看向她們,營妓又要出言,陡然望見陶澄身后迅速趕來的幾名士兵,嚇的擁成一團,再不敢吱聲。 比士兵稍晚幾步來的陶澈一眼就望見陶澄和幾個穿著兵服的人扭打在一處,地上還躺著一人,正被兩個女人護在身后,陶澈對著李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