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2
電話2 那張紙被小海收在了床頭的盒子里。 盒子很舊,樣式很老,是他十歲得到的生日禮物包裝盒,最后的生日禮物。 過完那個生日,mama就走了,她沒有說去哪里。 沒有人煮晚飯,打開冰箱時里面的燈亮起,家里只有這兒是亮的。還有前一天沒吃完的生日蛋糕,被其他蔬菜竄了味,但十歲的小海還是將它拿出來吃了,切得塌掉的底基,亂成黏糊的奶油。那真是一頓不合時宜的甜膩晚餐,奶油上有不再新鮮的菜味,蛋糕邊緣干干的,筷子插進一個個氣孔里,小海張開沾著食物殘屑的嘴,哭著吃這沒有講究的生活。 “不開燈嗎?爸爸?”他站在父母的臥室門口,問坐在床上的輪廓。 “我自己吃過了?!彼f著這句話,又想哭了。他吃了蛋糕,但吃完覺得,肚子里塞滿了家里那臺制冷很差的冰箱,以為不會變質的,腐爛了,以為不會變味的,酸苦了。 他想哭,于是他就哭了。他不想變成那臺冰箱,他不可以,爸爸mama不可以,他們的日子也不可以。 “爸爸,你們吵架了嗎?” 什么回答也沒有,窗戶后面是天,他們家在六樓,十歲的小海很矮,他以為天就六層樓這么高,很高的六層樓。 天下是皎潔的樹,樹上是蒼郁的月亮。 “去你外婆家吧?!贝策叺陌职终f:“你今晚去那里睡,去吧?!?/br> “mama去了嗎?” “我不知道?!?/br> “她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br> “mama什么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br> 這是小海第一次了解到成年人的真實是一種殘忍。 他想學整天在樓下玩陀螺的比他更小的孩子,不順心了就坐到地上,不管什么不顧什么,嚎啕大哭,可能只有嚎啕,靠嚎啕讓別人產生大哭的自然聯想,接下來就會有幾個大人圍過來,將他們抱起來,哄著,輕拍著。 他希望爸爸也這樣,哄著他,輕拍著他。 但可能是因為他的哭泣太沉默,床上的輪廓連影子都沒有動過。 “爸爸,”他想說的很多,眼淚匯集到下巴,一滴一滴掉在黑暗里。 夏天快結束了,他的生日在蟬叫聲的末尾和蠟燭一起吹滅,連這都是昨天的事了。 他每天都走著上學,書包帶子一邊長一邊短,從后面看一半松垮一半緊懸,丑丑的。他自己調過幾次都沒有調好,他的爸爸最會調書包帶子了,但他總是忘了跟爸爸說。 他忘了說的事情很多。還有之前,他很想買一部小人書,同學們都在看,但是他沒錢買,只能擠在別人的課桌旁,蹭著看到一些邊角。爸爸每天給他買水喝的一角兩角,被他攢了起來,好不容易買了上冊的,卻還被mama沒收了。那個時候也哭了,他以為那就是他一輩子最傷心的時候了。 “爸爸,那我走了?!痹谒邢胝f的話里選了這句口是心非的話時,他又以為這總歸應該是傷心的盡頭了。 他在黑色的家里走再熟悉不過的夜路,像一個盲人。 一個臥室,一個客廳,客廳里放著床。廚房里在滴水,爸爸mama談過幾次要找人來修,冰箱因為太老,有嗡嗡的聲音,夏天在這些家具電器里,過得馬虎又吵鬧,日復一日,找不出來哪一天不一樣,就變成了這樣。 門口放著一輛不再騎的自行車,時間只給家庭留下了這些。 他記得自己那個時候在黑暗里回頭看了一眼,爸爸mama臥室里的窗被月光放大了,房子也是,被mama抱怨過很多次破而小的房子,現在變得大而空。 他不想打開門,他不想出去,好像一出去就變成了和mama一樣的出逃者。 但是他又不得不出去,家里太黑了,他怕黑。 小區里的爐灶將晚夏的夜變成了別人熱鬧的生活,鍋碗瓢盆,嬉笑怒罵,樓下有狗在叫,有小孩在鬧,有車鈴在響,一切都是正常的,有序的。 他需要正常,他需要一成不變,他需要這個時間發生往常會發生的一切,guntang的小米粥,偶爾交談的晚飯,飯后mama例行的抱怨,抱怨廚房的窄,抱怨水龍頭總是壞,抱怨爸爸剔牙時發出的聲音。 他打開門再關上,他迫切地要融入正常的世界里,眼淚怎么抹都流不完,鼻涕擦在袖子上,六樓一直都是這么高,樓梯一直都是這么多,他以為走不完的時候終于到了一樓。在模糊淚眼里豎著路燈,拎著菜籃子的人,狂奔的狗牽著拉繩的人,在沙堆上往下滑的小孩。 別人的生活在他的眼淚里層層疊疊,他也得走了,去外婆家。他很聽爸爸mama的話,他不要他們生氣,生氣了就會吵架,只要沒人生氣,mama會回來的。他深深呼吸,眨眨眼,有東西飛快地掉下去,他的眼淚,還有他的爸爸。 六樓真高,高得致命。 他的爸爸經過夜空,經過月亮,經過樹木,變成了砸到花壇上的人體,悶而可怖的聲音,黑而溫熱的血液,在皮rou形狀下四分五裂的骨頭。 夏夜在尖叫,他的爸爸掉進了別人正常的生活里。 如果那時候開了燈,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那時候自己陪他一起待在黑暗里,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那時候告訴他,自己的書包帶子需要他幫忙調一下,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這是小海每晚禱告前總是會問的問題,他自己想不出來,他想問問神明。哪個神明都可以,菩薩或耶穌。 他現在仍是住六樓,租房子租這一層最便宜,還附帶有天窗的閣樓,他不睡大房間,他睡閣樓里,很小,像以前放著他那張小床的客廳,像照得進月光的棺材匣。 禱告時間是他的休息時間,是他從那個夏夜將自己挖出來的時間,他要喘一口氣,他跪在床上,深深地伏下去,頭埋到膝前,他不太喜歡這個時候看天,他怕月亮掉下來。 休息完,他會翻翻那個盒子,那里是他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最上面的是付游山的紙片,然后是居住證,一些票據,再往下是一些證明人是人的材料,快要到底的是銀行卡和存折,每晚翻到這一層他都會多停留一會,看看給外婆治病攢了多少錢,花了多少錢。 最后是幾張全家福和一封近似于信的遺書。 小海將它看過很多遍,只有幾行字—— 我一直不知道我們為什么爭吵,現在看來爭吵的理由就是沒有理由,為什么嫁給我?因為讓你懷孕的人并不想娶你?為什么要讓我當他的爸爸?這兩個字現在讓我惡心。 你自由了,帶著我的錢,跟著你愛的人,徹底自由了 沒有句號的一段話——“去你外婆家吧”,小海想,那晚的這句話是一個剛剛好的句號。 隱忍的,殘忍的,爸爸的句號。 他將東西一層一層再重新放好,那張寫著號碼的紙片變成了十歲之后,舊生活的最新一頁。 他拿起手機,撥了出去。 嘟嘟—— 很快被接起,柳柳的聲音顯得很不滿。也是正常的,從浮華出來的一大早就收到了她的信息,因為之后在包間里沒看到他所以很擔心。 而小海一直到現在才想起來打給她,消除她的不安,告訴她什么事都沒有。 他將盒子重新蓋好,的確什么事都沒有,什么事都說明不了什么,那張寫著號碼的紙最終會變成老房子門口的廢棄自行車。 停在時間里,離開的人經過它,看一眼,仍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