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多情只有春庭月

    殷佩山雖然給明王教訓了一下，但心中大喜，暗想：“明王這么說，那就是愿意留月兒一條性命了！”

    殷夫人卻想：“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今天若是不把佛手雪蓮之事解釋清楚，月兒可就要生不如死了?！眽哑鹉懽?，說道：“啟稟明王大人，這小皮包是賤妾親手做給月兒的……內袋里……內袋里還繡了他的名字……”

    明王說道：“是么？給我看看?！?/br>
    殷夫人應了一聲，從發間拔下一支金簪，輕輕挑開皮包的線頭，雙手抓住往外一扯，嗤啦一聲，皮包裂成兩半，露出內里的軟牛皮。

    燭光之下看得分明，那軟皮之上，用金絲線繡著兩行娟秀小字：“月下雪城，喜樂平安?！?/br>
    殷夫人說道：“明王大人見笑了，這兩句話嵌了月兒的名字，是賤妾給他討的口彩?！?/br>
    殷月城還不知道皮包里有這等玄機，急道：“娘，你怎么把我的小皮包弄壞了？”

    殷佩山叱道：“你整個人就是你娘生的，你娘弄壞你一只皮包又如何？更何況這皮包本來就是她親手做的?！?/br>
    殷夫人則低聲喝道：“傻孩子，一個皮包算得了什么？以后娘給你做千百個?！?/br>
    殷月城雙頰鼓起，氣呼呼說道：“我不要千百個，我就要這一個?！?/br>
    明王突然隔空拍出一掌，那片軟皮蹭的一下飛了起來。接著明王手腕一翻，那軟皮就如同勁風中的一片落葉，打著圈兒飛入了他的掌心。

    殷氏夫妻看得目瞪口呆，九龍明王若不是天神轉世，怎會負有如此神奇的武功？膝頭一軟，雙雙跪倒在地。

    明王低頭看著軟皮上那兩行小字，輕嘆一聲，說道：“這果然是殷月城的皮包，那么佛手雪蓮確實是他拿來的，唉，本座錯怪了好孩子?！眹@息聲中，頗有懊悔之意。

    殷月城一呆，想著：“明王終于相信我是清白的了，明王終于知道我是好孩子了！”一陣狂喜涌上心頭，全身骨頭都變酥了，恨不得撲到明王面前，給他磕八百個響頭；又恨不得把天下的佛手雪蓮全都采來，盡數堆在他的的腳下！

    但短短一瞬間，這歡喜之情便急速退去，滿腔憤懣如潮水般洶涌澎湃。

    殷月城心中悲憤莫名，難以言宣，雙手叉腰，怒道：“哼，你終于知道自己錯啦！我……我……從小到大，人人都跟我說你是天神轉世，我信以為真，一心一意崇信著你，哪知你……你……”

    殷佩山連忙捂住殷月城的嘴，驚道：“小兒休得胡言！”

    殷月城拼命掙扎，明王則揮了揮手，說道：“你叫他接著說，哪知我怎么了？”

    殷佩山不得不松手，死死盯著殷月城，心臟砰砰亂跳，不知他要說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來。

    殷月城自顧自走到旁邊，免得父親又來捂他的嘴，接著說道：“哪知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糊涂蛋，你只有武功比常人高出那么一點兒，氣派比常人大了那么一點兒，除此以外，還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好心給你采雪蓮，你卻隨隨便便踐踏我一番真心，我……我看到你就氣不打一處來！”

    殷佩山給這孽子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顫聲說道：“小、小——”想罵“小畜生”，但在明王面前，終究不敢吐露如此粗鄙之語，一口氣噎在喉頭，說道：“你……你口無遮攔，沒規沒矩，再這么野下去，遲早有一天真的鑄下大錯。明王教訓你，那是他老人家有先見之明，你還不服氣嗎？”

    明王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初始還在壓抑笑聲，后來索性開懷大笑，一邊笑，一邊輕輕搖頭，顯得十分快活。

    殷氏夫婦今日初見明王，見他言語雖然不多，但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攝人心魄的凜然威勢，心中都是栗栗危懼。此時聽他暢快歡悅的笑聲，倒有了幾分少年人的樣子，不禁滿腹疑竇。

    殷佩山驚疑不定：“難道明王給月兒氣壞了，這才怒極反笑？我是勸他的好，還是不勸的好？總不能陪著他一起笑罷？”

    殷夫人卻想：“明王雖是萬人至尊，畢竟還是個少年人，他做神仙做得膩了，偶然有個小孩兒對他忤逆不敬，倒是新鮮得很?！?/br>
    殷月城原本氣勢洶洶要對明王興師問罪，但見明王笑得輕松自在，原來自己天大的委屈苦楚，在明王看來只是個小笑話罷了，眼眶一紅，淚珠兒滾滾而落，說道：“你……你不肯認錯就罷了，我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br>
    明王笑道：“你要去哪兒？我可沒讓你走啊?！?/br>
    殷月城說道：“腳長在我身上，我要去哪兒就去哪兒，用不著你來管我?！笨戳烁改敢谎?，續道：“反正我是不會回家了，我要逃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你們誰都找不到我?！?/br>
    明王說道：“你私逃回家犯了死罪，但我念你身受冤屈，情有可諒，這回就饒了你一條小命。下回你再敢逃跑，我不會再放過你的?！?/br>
    殷月城說道：“有一就有二，你這次饒了我，下次肯定還會饒我，我可不怕你?！?/br>
    明王笑了笑，朝他招一招手，說道：“殷月城，你過來?！?/br>
    殷月城往后退了一步，神色警惕，說道：“你要打人嗎？我又不是傻子，我才不過來呢?！?/br>
    明王說道：“你一個小孩子，我跟你有什么好打的？我叫你到我身邊坐下?！?/br>
    殷夫人欣喜極了，心道：“明王自知錯怪了月兒，心中有愧，以后定會好好補償，月兒這下是因禍得福了?！鄙焓滞屏艘笤鲁且话?，催促道：“快去啊?！?/br>
    殷月城喊了一聲：“啊呦！”一個踉蹌，跌入層層紅紗之中。

    明王袍袖一拂，將他身子托起。

    殷月城站定腳步，抬頭見明王含笑看著自己，自知武功實在比不過他，便默不作聲坐在他身旁，賭氣轉過腦袋，不肯看他一眼。鼻中聞到了他紅袍上的熏香味道，好像雪山上的松樹，凝厚而又冷冽。

    明王朗聲說道：“傳旺杰、松贊過來?！?/br>
    在外間伺候的喇嘛應了一聲，立即通傳，片刻間旺杰、松贊前來覲見。

    他二人已經聽說殷氏夫妻攜子參拜明王的消息，料想殷家人定會稟告佛手雪蓮的真相，早就嚇得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一進屋子，又見殷月城坐在明王身邊，更是魂飛魄散，雙雙伏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再也說不出一句狡辯的話。

    明王看著他二人，面上沒有一絲笑意，淡然說道：“天光寺的規矩，你們都是知道的，這就自己動手割了舌頭罷?！?/br>
    殷月城吃了一驚，沒想到風水輪流轉，這回輪到松贊、旺杰兩個大壞蛋受拔舌之刑！

    他心里又是興奮，又是隱隱約約的害怕，瞪大了一雙眼睛，目不轉睛盯著旺杰和松贊。

    旺杰面無人色，涕淚橫流，絲毫沒有了往日的囂張氣焰，哭著說道：“是……是！”伸手去拔腰間短刀，五指卻不斷發抖，刀身與刀鞘相撞，發出咯咯響聲。

    好不容易拔刀出鞘，他顫顫巍巍伸出了舌頭，舉刀比劃了幾下，兩眼往下緊緊盯著舌尖，說什么也無法自行割了舌頭。

    殷月城見旺杰都變成對眼了，模樣又滑稽又可憐，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旺杰猶豫半響，終究下不去這個手，拋下短刀，縮回舌頭，哇的大哭出來，膝行幾步，以頭搶地，砰砰砰磕了無數響頭，飛速說道：“明王大人，弟子大大的錯了，實在不該貪圖那小小功勞，平白捏造謊言去誣陷殷師弟……弟子以后再也不敢欺負殷師弟了，求你老人家念在我往日盡心侍奉的份兒上，饒了我這一回罷！”

    松贊平素能說會道，這時卻面色慘白，嘴唇發抖，跟著旺杰一起磕頭謝罪。

    殷月城坐在明王身邊，看著松贊和旺杰跪拜行禮的卑順模樣，倒好像二人在給他殷月城磕頭似的，樂不可支，心道：“做明王可真威風得緊??！”

    殷夫人則看得心有不忍，暗想：“聽月兒說，旺杰和松贊在天光寺中飛揚跋扈，常常隨意打罵師弟，但說到底，他倆只是十一二歲的孩子罷了?？v有千錯萬錯，那也是大人沒教好他們?！蓖低悼聪蛎魍?，又想：“其實明王也是個孩子?！?/br>
    不過這些話，她只在心里想想，萬萬不敢說出口。更何況明王懲罰旺杰松贊，那是依法行事，肅清門風，又有誰敢說三道四？

    明王冷眼看著二人磕頭求饒，緩緩起身，掀開紗簾，走了出來。

    旺杰抬頭仰視明王，淚眼中滿是求懇恐懼之色，說道：“明王大人，求你了……求你了……”

    明王不為所動，單膝蹲在二人面前，提起右手，五指作鷹爪之形，驀地如閃電般擊出，又疾速縮回，手中多了一個鮮紅的物件。他神色平靜，隨手一拋，砰咚一聲，那物在地上彈了幾下，隨即靜止不動。

    眾人低頭看去，都是悚然心驚！

    殷佩山忍不住叫了一聲，殷夫人則干脆昏了過去。

    殷佩山低聲喚道：“夫人！”連忙扶起妻子。

    殷月城失聲喊道：“娘——”沖過來拉住母親的手，轉頭往地下一看，立即驚得呆了。

    ——原來那物赫然是一條鮮紅的舌頭，截斷處鮮血噴涌，舌尖兀自躍動痙攣，仿佛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掉出了主人的嘴巴。

    旺杰呆呆看著地下的斷舌，口中一陣劇痛，這才意識到，那物就是他自己的舌頭，明王使出天光寺最狠辣的蒼鷲爪功夫，直接擰斷了他的舌頭！

    旺杰啊的一聲慘叫，雙手捂嘴倒在地上，口中很快盈滿鮮血，順著嘴角流得滿臉都是，五官猙獰而扭曲，顯然正處于極大的痛苦之中。

    明王右手下垂，指尖鮮血淋漓，轉頭望向松贊，問道：“你也要我幫忙么？”

    松贊渾身發冷如墜冰窟，自知此番失寵于明王，前途盡毀，大勢已去，若是再苦苦哀求，只怕惹得明王更加不喜，于是撿起短刀，閉著眼睛伸出舌尖，手起刀落，割去了自己的一截兒舌尖。

    那短刀咣當掉在地上，舌尖則落在松贊的衣襟上。

    松贊顫抖著握起那截兒軟膩的舌尖，含混不清說道：“明王大人……我知錯了……”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殷月城恨極了旺杰、松贊仗勢欺人，但見到二人割舌的血腥慘狀，忽然想到：“我們都是明王弟子，明王今天能整得他二人死去活來，明天也能整得我殷月城死去活來。他二人對明王忠心耿耿，尚且如此，我殷月城又不是奴才胚子，以后少不了惹怒明王，只怕十根舌頭都不夠賠的……唉，憑什么明王一個人說了算，我們都得聽他的？這規矩究竟是誰定的？”

    殷月城幼小的心中一片茫然，沒有一絲復仇的快意，只覺得這個世界大大不對，但究竟怎樣才是對的？他也說不出來，只想逃到別的地方去……

    明王喚進幾個喇嘛，吩咐他們將旺杰松贊帶去上藥。眾喇嘛立即將二人拖走，又用清水把地上鮮血擦得干干凈凈。

    明王沖殷氏夫妻說道：“這樁案子算是了了，二位請下山去罷?！?/br>
    殷夫人兀自昏迷不醒，殷佩山躬身應道：“是?！庇謱σ笤鲁钦f道：“月兒，爹娘這就走了，你好自為之?！?/br>
    殷月城雖然埋怨父母把他扭送回天光寺，但骨rou親情，臨別時分，還是很不舍得，稚嫩的臉上滿是眷戀祈求。

    殷佩山凝視著兒子的小臉，心想他的性子如此放肆，日后有的是苦頭吃，忍不住囑咐道：“月兒，你須得好好服侍明王，乖乖聽明王的話，千萬別辜負了明王的大恩大德。你對明王效忠，勝過于對父母盡孝，記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