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繁紅洗盡胭脂雨

    殷月城聽父親語氣嚴重，心中頗不以為然，撅起小嘴，低下頭去，權當沒有聽見。

    殷佩山拿這小家伙實在沒有辦法，只得抱著妻子去了。

    屋中寂然無聲，明王側頭盯著殷月城看了一會兒，殷月城想起那頭雪豹也曾這樣盯著他，只是雪豹的眼神無比清澈，明王眼中卻蘊著玩味的笑意，叫他渾身都很不自在……

    明王忽道：“殷月城，你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只要你說得出口，我都賜給你?！?/br>
    殷月城一怔，心道：“明王要賞賜我？那就是在跟我賠罪了?！绷r膽氣倍增，大聲說道：“你冤枉了我，逼得我逃回家去，受了多少委屈，現在隨隨便便送我一件東西，就想彌補過去嗎？我才不稀罕你的臭玩意兒呢?！?/br>
    明王臉色微沉，沉聲喝道：“你別以為自己年幼弱小，我就不會教訓你，你再在我面前污言穢語試一試？”

    明王嗓門一提高，便把殷月城的耳膜震得嗡嗡發響。

    殷月城呆了一呆，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一雙瞪得渾圓，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明王看這小孩子孤零零的膽怯樣子，心中一軟，說道：“你待如何？”

    殷月城遲疑說道：“我……我也不知道……”瞥見明王血跡斑斑的指尖，心中一動，說道：“不如你教我武功罷，我想……我想立刻開始學武功，不想再等下去了?！?/br>
    明王沒想到殷月城會討這么一個賞賜，心道：“這孩子倒是很求上進啊?！蓖蛞笤鲁堑难凵耦H有嘉許之意，說道：“按照寺規，年滿八歲的弟子方能啟始修習玄陽功，你年紀還小，但有我助你，未嘗不能入門。從明天開始，我就把——”

    剛想說：“我就把玄陽功傳給你?！钡挼阶爝?，忽然想到，殷月城還未開始學武，性子就已經如此頑劣，純陽內功又需勇猛精進，便如火上澆油，越燒越旺，殷月城的性子只會愈發暴戾乖張，日后定會惹出大禍。

    觀殷月城的品行為人，不如教他修習玄陰功更妙。

    一來以陰濟陽，調和心性；二來玄陰功必須與玄陽功配合雙修，方能達到至高境界。任殷月城再怎么驕傲蠻橫，只要修習玄陰功，一生就得依附于他人，他還能惹出什么亂子呢？

    明王今年十七歲，玄陽功只修到第五層，離最高第十層還差得很遠，因此罡氣為禍尚淺。偶然陽氣失控，只消自行運功，便能化解。所以他昨日還身體不適，經過一夜修習，今日就已恢復如常。

    明王以后必然需要一個雙修伴侶，但時間尚早，盡可以在三十二弟子中慢慢挑選，或者在寺外另選品貌俱佳的人才。

    殷月城長得又黑又瘦，年紀又小，明王對他并無旖旎綺念。此時要傳殷月城玄陰功，純然是為了調教殷月城的性子，將這野孩子扳回正路上。

    至于殷月城長大以后要吸取純陽內力，滿寺學玄陽功的師兄師弟，難道還少得了么？

    明王這些思量在心中只是一轉，改口說道：“——從明天開始，我就把玄陰功傳給你。眼下天光寺中只有你一人修習玄陰功，別人可都學不了。這門功夫于你有大大的好處，你須得用心修習，扎好根基再學兵刃拳腳，那就事半功倍了?！?/br>
    殷月城不知明王的心思，聞言很是高興，眉眼彎彎，笑著說道：“好啊，你一定要我把教成天下第一大高手，否則我跟你沒完?！?/br>
    明王板起面孔，說道：“你以后跟在我的身邊，說話不能再如此放肆?！?/br>
    殷月城說道：“我就是要放肆，你要是不喜歡，那就把我的舌頭也割了罷?！?/br>
    明王說道：“這種話也能亂說么？”伸手摸了摸殷月城的頭頂。

    殷月城推開了他的手，說道：“你手心好熱啊，我不要你碰我?！?/br>
    明王哼了一聲，說道：“小兒不知天高地厚?！?/br>
    但見殷月城言語無忌，渾然不像其他弟子那般戰戰兢兢，明王心里倒很喜歡，微微一笑，說道：“你去罷?！?/br>
    殷月城看到明王眼中流露的喜愛之意，登時渾身輕飄飄的，說道：“我走啦！”

    轉身要走，忽聽得外間腳步聲迅速靠近，一個喇嘛輕輕叩門，低聲說道：“稟告明王：小弟子慕流星求見?！?/br>
    殷月城一愣，心道：“臭師弟怎么來了？明王又沒有召見他，他怎么敢主動求見？”

    明王也很驚訝，但想慕流星定有什么要緊事，便說道：“叫他進來?！?/br>
    那喇嘛應聲而去，須臾間領著慕流星過來參拜。

    明王并未讓慕流星進屋，慕流星便在門外磕頭行禮，恭恭敬敬說道：“慕流星參見明王大人，弟子有要事相告?！?/br>
    明王溫言問道：“什么事？”

    慕流星隔著一扇房門，看不見殷月城就和明王待在一起，略作遲疑，說道：“明王大人，弟子……弟子方才聽寺里的喇嘛大師們說，殷月城殷師哥的父母帶他上山謝罪了。弟子斗膽來到神堂附近觀看，先是看見旺杰師哥、松贊師哥渾身是血的被人拖出來，又看見殷老爺抱著殷夫人離去，卻……卻始終沒見到殷師哥，不知殷師哥受了什么懲罰？”

    明王看了殷月城一眼，心想：“你兩個師哥欺負你，你師弟卻喜歡你。為了你，都敢跑到我這兒來要人了?！?/br>
    殷月城心中也是暖烘烘的，嘴角上揚，喜形于色，暗道：“慕流星這小子很有良心，我以后對他好一些罷?！?/br>
    慕流星聽不見明王回應，還道自己觸怒了明王，不禁有些害怕，但康巴漢子天生英武悍勇，好朋友有難，豈能怕死不管？

    慕流星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弟子有幾句話，非得說出來不可。殷師哥對明王無比忠誠，前天聽聞明王身體不適，他立即去后山采集雪蓮，怎會因此惹怒明王大人呢？我實在想不明白……就算殷師哥逃出天光寺不對，現在殷老爺也把他送回來了，看在他采蓮有功的份上，求明王法外開恩，能不能……能不能……”

    他想著：“能不能功過相抵？這件事就算揭過去了？”但叛逃出寺的罪名實在太大，心思飛轉，繼續說道：“——能不能從輕發落？明王大人，你若是實在氣不過，狠狠揍師哥一頓就是了?！?/br>
    殷月城一躍而起，推開房門，伸手扯了一下慕流星的金耳環，笑罵道：“好啊，你敢叫明王打我！”

    慕流星乍見殷月城安然現身，不禁又驚又喜，還沒來得及詢問，耳垂又是一陣劇痛，連忙捂住耳朵，說道：“師哥，我是在幫你求情啊，你為什么打我？”

    殷月城說道：“你這叫求情嗎？什么叫狠狠揍我一頓也就是了？說得好輕巧，合著不是揍你??？”

    明王抿唇一笑，伸手拉過慕流星，說道：“佛手雪蓮之事已調查清楚，我不會再錯怪殷月城。但殷月城當著我的面欺負你，我可清清楚楚看見了，你要我為你做主嗎？”

    宮梵天身為明王，說話行事向來無比莊重自持，這時竟然和小弟子說了一句玩笑話，當真是前所未有的大奇事。

    殷月城橫了明王一眼，說道：“才好了沒多久，你又來教訓我了！”

    慕流星忙道：“師哥，你別對明王如此無禮?！睕_明王說道：“明王大人，師哥剛剛偷施暗算才能得手，真正動起手來，他可不是我的對手，我這就跟他較量去?！?/br>
    明王知道他二人較量只是小孩子玩鬧，微笑著點了點頭。

    慕流星站起身來，牽住殷月城的小手，說道：“師哥，我們走罷?！?/br>
    殷月城反扣住他的手，笑道：“我告訴你，我在后山瞧見一只大雪豹了，比十頭慕流星都大！你要是乖乖聽我的話，我就說給你聽?！?/br>
    慕流星說道：“又來了，你又在吹牛啦！”

    兩個孩子手牽著手并肩離去，笑語聲綿綿不斷。

    翌日，明王果然開始傳授殷月城玄陰功的入門心法。

    殷月城心思聰敏，又一心要練成絕世武功，于學武一事竟然毫不偷懶，刻苦記憶，勤加修行。偶得空閑，才偷溜出寺玩耍一會兒。

    明王又贊賞慕流星忠義勇敢，不久又破例傳授他玄陽功。

    忽忽數年，兩個孩童都已長大。明王自己的玄陽功也練到了最高層，以他的年紀修到如此境界，在天光寺歷史上真是屈指可數的武學奇才，羅華君臣百姓對他更增敬畏之情。

    這一天，殷月城獨個兒在屋里練功，慕流星砰砰砰來敲他的門，叫道：“師哥，大伙兒要去冰溪游泳賭賽，你敢不敢來？”

    殷月城許久未出去玩耍，聞言精神一振，奔去開了屋門，笑道：“你們好大的膽子，不怕凍死了嗎？”

    慕流星的個頭早就超過了殷月城，低頭瞧著他，笑吟吟說道：“你不敢嗎？好，我這就跟大伙兒說殷師哥怕冷不來了?！鞭D身欲走。

    殷月城笑道：“臭師弟，脾氣這么大??？就會跟我對著干，你等著，我這就來?！?/br>
    匆匆進屋脫去皮裘，換了一身輕便衣服迎了出來，一根腰帶緊緊扎在腰間，愈發顯得腰身纖細如柳。

    慕流星說道：“你換什么衣服??？待會兒下水都是要脫光的?！?/br>
    殷月城說道：“我才不脫光呢，又不是猴兒玩水，我穿著一身濕衣服也能贏了你們?！?/br>
    慕流星說道：“哼，好大的口氣！”

    兩人一路吵鬧，出寺來到側峰。

    但見陽光燦爛，綿綿雪山折射出幽幽藍光，冰雪融化，匯成一條冰溪，水面浮著無數冰塊，相撞時錚錚有聲。

    溪水淙淙，飛珠濺玉，宛如一條水龍飛越雪山。

    水中五六個明王弟子正在嬉戲，振臂呼道：“殷師弟和慕師弟來了！”“快下水啊，水里好玩著呢?！薄霸蹅兇龝涸谒锎蜓┱塘T?！?/br>
    殷月城見他們都脫得干干凈凈，只貼身穿著一條短褲，浸在冰溪之中，身上肌膚都凍得紅通通的，但精神爽利，行動格外矯健，不禁暗暗吃驚，想著：“這些家伙可真豁得出去，我可不能輸給了他們?！绷⒓磳捯陆鈳?。

    慕流星一邊解衣脫靴，一邊嚷嚷道：“你不是不脫衣服嗎？”

    殷月城說道：“誰說不脫衣服??？我可沒說過，是你說的嗎？”

    慕流星笑道：“做師哥的整天耍賴，也不害臊?！?/br>
    殷月城哼了一聲，飛速脫去外衣，走了兩步，發覺慕流星沒跟上來，回頭看他，卻發覺他神色古怪，怔怔盯著自己，奇道：“你發什么癡吶？”

    慕流星恍然回神，說道：“師哥，你小時候黑得像牦牛，怎么長大了突然變白了？倒像大姑娘似的?！?/br>
    原來殷月城這幾年歲數大了，五官長開，皮膚也變得白了，這時脫去衣衫，頭發高高盤起，金陽白雪映照著他赤裸的上身，肌膚如冰雪一般晶瑩。耳廓和后頸上的細軟絨毛，閃爍著淡金微光，叫慕流星看得呆了。

    殷月城微微一笑，鳳眸含春，淚痣如血，頗有嫵媚風致，說道：“怎么？你想大姑娘了嗎？”

    慕流星臉色一紅，扭頭說道：“胡說什么？誰想大姑娘了？”

    兩人當即下水，一群明王弟子興興沖沖的賭賽游泳。

    殷月城仗著身形靈便，輕輕松松拔得頭籌，不禁得意非凡，靠在岸邊休息。

    一個少年水性較差，游得最慢，受到眾人取笑，羞得臉色通紅。

    殷月城看的有趣，捏了個雪團丟在那少年臉上。

    那少年吃了一嘴的雪，不禁惱了，大聲喊道：“殷月城，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天天跟著明王，本領自然強過了我們?！?/br>
    殷月城翻了個白眼，說道：“明王可沒教過我游水，你輸不起就別玩?！?/br>
    那少年氣道：“你……你……”眼珠子一轉，怪腔怪調說道：“殷月城，明王抱過你嗎？”

    此言一出，其他少年都哄然大笑，斜眼瞧著殷月城，笑容十分詭秘。

    慕流星聽得莫名其妙，殷月城也是一愣，答道：“明王當然抱過我啊，他教我武功的時候，常常抱著我比劃招式?！?/br>
    其他少年笑得更大聲了，那少年接著說道：“明王是怎么抱你的？你說給師哥們聽聽?！?/br>
    殷月城見眾人神色奇怪，似乎大家約好了打什么暗號，只把他一個人排除在外，不禁心浮氣躁，兇巴巴說道：“還能怎么抱??？他就張開膀子摟著我呀，你問這個做什么？你是傻子不是？”

    那群少年毫不生氣，有人嬉皮笑臉問道：“那你學完了武功，和明王睡在一個被窩里么？”

    殷月城這才聽懂他們的意思，勃然大怒，一掌擊在溪中，拍碎數塊浮冰，嘩啦啦潑起一大片溪水，聲勢驚人，喝道：“你們活得不耐煩了嗎？這種瘋話也說得出口？明王若是知道了，把你們一個個的狗頭都擰了！”

    那群少年笑道：“好兇，好兇！”　更有人扯著嗓子喊道：“九龍明妃發威啦，大家快跑呀！”

    殷月城氣得七竅生煙，說道：“你們叫我什么？九、九龍明妃是什么意思？給我站住了，瞧我不我撕了你們的臭嘴！”張牙舞爪撲向那群少年。

    那群少年哈哈大笑，飛速上岸，抱起衣服四下逃竄。

    殷月城還要去追，慕流星忙從背后摟住了他，說道：“別追啦！自己兄弟開個玩笑，你動什么氣？”

    殷月城雙足亂踢，哇哇大叫道：“氣煞我也，氣煞我也！他們居然敢編排我和明王，這可不是瘋了嗎？還有沒有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