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顧嵐沒想到，貝貝到新學校的第一個月，老師就要請她的家長。

    “馬老師您好，我是貝貝的mama，顧嵐?！?/br>
    “顧女士，請坐?！?/br>
    顧嵐在她對面坐下，有點兒局促地笑了笑。

    馬老師是一位年輕、優秀的老師，是貝貝現在就讀的這間特殊教育學校中為數不多的中國人之一，也是貝貝的班主任。她扎著高馬尾，戴一副黑框眼鏡，看上去又嚴肅、又有氣場，或許是因為職業習慣，顧嵐覺得她的目光中充滿審視。馬老師先是夸了貝貝一通，說這個小女孩兒智商很高、自制力也很強，夸得顧嵐都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才終于切入正題。

    “顧女士，有一位學生家長找到學校，告訴我們貝貝曾經孤立、欺負過他的孩子，我想知道，你是否清楚這件事?！?/br>
    顧嵐心中一凜，“您說的學生家長，是孫義？”

    “看來你知道，那我就直說了?！瘪R老師翻開一份文件，淡淡道：“據孫先生所說，你的女兒在上一間學校的寒假興趣班中，利用自己在智商上的優勢，誘導同學對孫強同學進行言語、精神上的暴力侵害?！?/br>
    “馬老師，您說‘暴力侵害’，是不是說得太嚴重了，是，貝貝是做過不好的事，可遠不至于說是‘暴力侵害’，不過是同學之間的小打小鬧?！?/br>
    “顧女士，這句話請你不要對我說，你要對孫強同學和他的父母說，看他們同不同意你所說的‘小打小鬧’，我請你知道，孫強現在性情大變、舉止木訥，一天都說不了幾句話。將心比心，換成你的孩子，你會不會還認為這是‘小打小鬧’？我們這兒是特殊教育學校，但除了要培養學生的學習能力，更重要的是要教育學生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而不是高智商的反社會分子?！?/br>
    顧嵐讓她說得滿面通紅，他真沒想到，貝貝的行為居然導致了那么嚴重的后果，他還以為貝貝離開之后，孫強就會和從前一樣。

    馬老師毫不客氣地又說了許多，說得顧嵐簡直要無地自容，覺得自己是個太失敗的母親。貝貝才四歲，就讓老師說成了‘反社會分子’，他多想反駁，可又不知道如何反駁，馬老師的話哪兒是在說貝貝，明明就是在說他，說他沒有盡到一個當母親的責任，說他沒有給女兒養成正常的人格。

    馬老師語氣稍緩，又和他談起如何塑造小孩子——尤其是智商比父母還高的小孩子——正確的行為模式，顧嵐認認真真又難堪地聽著，心里難免又在想，是因為生在澳洲那座地獄般的莊園里，因為有那樣的父親，還有他這樣的母親，貝貝才會這樣。

    從貝貝把頭往墻上磕的時候，他就該知道里頭有多不勁兒，他該及時干預，去開解、安撫貝貝，可他那時候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不割開手腕就用去了他幾乎所有的力氣，哪兒還有心力去做這些。

    馬老師的最后通知，是讓顧嵐先把貝貝領回家，解決掉孫強的事情，再聯系她。

    顧嵐眼前一黑，好話說盡，幾乎是央求馬老師不要讓貝貝停課，可老師態度很堅定，告訴他這是學校領導、老師們討論過后作出的最終決定，沒有人能改變，而且，就目前的情況來說，休學對貝貝來說也是最好的選擇。

    “顧女士，我和貝貝聊過，我覺得她對你的態度，不是一個尋常的四歲小女孩兒對母親該有的態度，她對你太依賴、也太有保護欲了，我想和她多談談你，可貝貝對此很抗拒。智商高的小孩子，總是覺得自己可以掌握事物發展，可以控制自己想要控制的人，尤其是……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對與不對，還要你自己判斷。我今天說的夠多了，顧女士，我言盡于此，請你先帶貝貝回家，處理一下霸凌事件?！?/br>
    顧嵐只能連連和她道謝，然后牽著貝貝的小手，離開學校。

    他低頭看看貝貝，溫聲道：“寶貝兒，今天在學校怎么樣？”

    “學了很多東西，mama，微積分真有意思?！?/br>
    顧嵐笑道：“微積分？是高等數學嗎？對不起寶貝兒，mama不懂這些?！?/br>
    回家的這一路上，他都在強顏歡笑，不想讓女兒覺得在學習時間離開學校是一件太大不了的事，貝貝也若無其事地一直和他說什么把直角坐標系上的曲線分成無限的小份兒，近似成一個一個長方形來計算面積，顧嵐心不在焉的，出電梯的時候，高跟鞋的鞋跟一不小心卡到了電梯門的縫隙里。

    “mama，你怎么啦？是不是生我的氣啦？”

    顧嵐扶著墻，慢慢把鞋跟拽出來，然后摸摸她的頭發：“mama怎么會生你的氣，寶貝兒，你先回自己房間學會兒習好嗎？”

    貝貝眨著眼睛，說：“那我明天還去上學嗎？”

    “先在家休息幾天，等……”顧嵐說：“過幾天，再回去?！?/br>
    貝貝乖乖地點頭，抱著幾本厚厚的書回了房間。

    顧嵐給自己泡了杯茶，憂心忡忡地皺著眉，腦海中不斷回想起馬老師的話，那番話實在太尖銳了，他從來都沒想過，貝貝是不是太依賴他、對他保護欲太強了，他是貝貝的mama啊，所有的孩子，不是都應該依賴他們的母親？

    他自己的母親是一個瘋子，父親是一個拈花惹草的垃圾，他沒有成長在一個和睦的家庭中，就更想給自己的女兒足夠的愛，他一直以為自己做得不錯，他把貝貝放在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位置，把幾乎所有的愛和精力都給了她，他和貝貝多親密，可……馬老師沒說出口，但顧嵐聽出了她的話外之意。

    孩子性格塑造的不好，那當然是做父母的錯，當然就是他自己的錯，他在養育貝貝的過程當中，沒有做好。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顧嵐拿出手機，給“chopper”發微信，請她出來談談。

    “chopper”把孫義的微信推給了他，那是顧嵐從前拉黑了的微信，孫義在國外的時候說的話、做的事，現在想起來還要讓他覺得惡心，可他女兒欺負的，正式這個人的兒子，他不得不把孫義從黑名單里放出來，然后和他語音通話，向他道歉。

    孫義很憤怒地詰問他：“你輕飄飄兩句道歉，就能讓我兒子不哭了？”

    顧嵐連連說對不起，可孫義的怒火燒得越來越厲害，幾乎要穿過手機來卡他的脖子了，上回在咖啡店的時候，他還沒有這么憤怒，看來馬老師說的是真的，孫強的精神狀況真的不大好，所以孫義才會這么生氣。

    顧嵐想不通貝貝到底做了什么，才讓孫強這么久了還沒從陰影中走出來。小孩子的記性，應該是不大好的才對。

    孫義越說越過分，不止罵他，還用很陰險的話去威脅他的女兒，顧嵐終于忍無可忍地說：“孫先生，我想貝貝做的事，不是無緣無故的。你在美國的時候一再sao擾我，辱罵我，貝貝聽見了當然要生氣，要報復，我們是有錯，可先把這事兒挑起來的那個人是你?！?/br>
    顧嵐以前從來沒敢往這個方向深想，可今天馬老師的一席話點醒了他，他不該這么粉飾太平，貝貝一定是因為美國的事，才會遷怒孫義的兒子，馬老師說“依賴”、“保護欲”，她說得是對的，稍稍一想，就知道貝貝是為了他才會這么做。

    這讓他感到窩心的時候，也不免背上發冷。

    孫義勃然大怒：“你他媽是不是瘋了？這他媽還能往我身上推？你自己女兒做了錯事，居然還敢怪到我頭上？！顧嵐，我他媽告訴你，要是強強好不了，你女兒也別想有好日子過！還他媽我sao擾你，你自己多sao心里沒點逼數嗎？你女兒有你這么個媽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不，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才幾歲啊就他媽這么會煽動情緒，將來也是個當婊子的料，和你這個婊子媽一樣！”

    顧嵐氣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孫義還在滔滔不絕地罵他，顧嵐咬著牙道：“孫先生，我只想問，你想怎么解決這件事？我可以帶著貝貝，去和你、和孫強道歉?！?/br>
    孫義冷笑一聲：“你想讓你那個小鬼兒一樣的女兒回學校接著上學？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我兒子一天不好，你一天都別想有好日子過。顧嵐我告訴你，不管你在哪，你女兒在哪，我都不會放過你們。帶著你女兒下地獄吧！”

    顧嵐摔了電話，想把胸中的悶氣都喊出來，可他不敢出聲，怕女兒聽到擔心……可貝貝真的不知道嗎？

    顧嵐打了個寒戰。

    貝貝對孫義的事，知道多少？顧嵐細細地想了一遍，貝貝應該只知道在加州理工孫義把自己的衣服給他穿了一會兒……是吧？她知不知道孫義給他發的那些微信，知不知道他和孫義打的那一架？

    ……如果她知道孫義的事，那對他和王超之間發生的一切，貝貝又知道多少？

    顧嵐雙手環抱著自己，現在想起來的，貝貝每一個乖巧的笑臉，都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也扎在他心里。

    他覺得，整個世界都被顛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