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但路是知道的。出城認準了方向一路快馬，也不過一個時辰便到地方。這時雪已越發的大了，莊里一片炊煙屋舍連成了阡陌，白墻灰瓦，雪墨無聲。他提韁一路的往前，馬蹄聲聲濺在雪里。直到柳家門前下馬，主人數月的失蹤，大門已被衙門封條封了。他多看一眼也沒有，腳下提氣一躍便翻過院墻，目不斜視向著江綾房里進去。須臾取了東西出門來，忽聽人喚道：“少莊主?！?/br>
    他就住了腳，縱然是當場抓住了，卻連呼吸也沒急促一分，他喚：“莫伯?！眰阮^看著顧莫從角落里走過來，神色冷冷的道：“少莊主來做什么？”

    他也只是笑著，向他舉了舉手中那物。舉了舉這一大塊、一大塊、黑色的、冷硬的、腥臭的、過去陪伴他多年的……唯一的現實。

    他微笑道：“沒什么，不過是星風的皮?！?/br>
    “娘，您也為我辛苦多日，兒子慚愧，只有奉您一杯香茶，聊表謝意?！?/br>
    他在雙親面前恭敬地端著茶杯，面上微笑。母親含淚接過了笑道：“我兒孝順?！倍赣H將空杯重重在桌上放下了，神色尤怒?！澳阋膊挥猛敕畋杈湍苊饬P，就是你莫叔再為你求情，這十鞭家法也免不了！”

    這話說得很重。然他并不惶恐，也不難過，只是不慌不忙地放下托盤，撩袍跪下?！皟鹤硬桓??！?/br>
    母親再次同父親爭吵：“夫君又生什么氣呢？茶都喝了，為何還這樣計較？福伯在這孩子面前死得那樣慘，就是你過去了，能不動容？又給他找了那樣的馬！這不是存心逼他嗎？！何況他又沒有進柳家的門！”

    “若不是我安排他莫伯在那兒，你當他不進去？我氣他想星風？”父親便是冷笑：“想要馬皮。嘿，區區一塊馬皮，咱們莊里上下百十號人，除了你我，誰不能供他差遣？”

    母親怒道：“他小時候你哪樁事不是教他親力親為？莫叔都為他求情，自己去怎么了？他就有什么錯，病得那樣，你還要疑神疑鬼！”父親怒拍了桌子！“所以就只有我是惡人，要惦記著打殺我這個肚子里有反骨的兒子！”

    可爭吵又有什么用呢？母親知道父親真正疑什么呢？他心如止水，笑著拉住了?！澳?，爹生我的氣，原是理所應當?！?/br>
    母親哭道?！鞍⒂?！……你爹這樣，你也這樣?！彼皇切Γ骸拔易鲥e了事，便該責罰?！鞭D而對父親磕頭：“爹別生娘的氣，她也不易?！?/br>
    父親便也有些掛不住。不是，連門都沒進嗎？卻仍要罵一句：“知道心疼你娘，還不算沒救，滾回去閉門思過！”他磕頭道：“兒子領命?！北荒赣H拉?。骸凹笔裁?，和娘說幾句話。今日累這樣久，身體還好么？星風你祭了么？”

    母親那樣明顯地橫了父親一眼道：“也讓你爹聽聽，你是不是在胡亂做事?！被剡^頭來，眼里盡是慈愛。

    他便微笑?！澳锬判?，我很好?！?/br>
    “我在爐灶邊把星風的皮燒了，讓廚子蒸了兩個豆餅給它，又從井里舀了瓢水?！?/br>
    母親面色便溫柔。她是那樣擔憂他哀毀過甚啊，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給他?！澳銖那安皇钦f咱們莊外那山泉好，為何不讓人挑一桶來用呢？”又拿帕子拭淚：“都是你爹亂發脾氣，弄得你在灶邊祭星風……這像什么樣子！”

    父親被罵到了，半咳一聲，轉臉看向燭火。那火跳動著，柔光朦朧，燈下似乎也是尋常的口角，爭執著，為著個孩子的不馴，慈母嚴父，皆是拳拳之心。

    可這些都是幻影。他想。你還奢求什么呢？眼前這些，不過都是謊言，父親永遠也不會信他。他想著，只是扶著母親的背笑：“不好嗎？有水有火，正好燒給星風，也讓它有個全尸，能去投胎?！叶蠹也挥嬢^?！?/br>
    母親擦了淚道：“星風也是大家看久了的，燒塊皮而已，怎會計較？”

    母親卻永遠是這樣溫柔愛他的。他微笑了。母親也不用在這里的，他是長子，本就該為母親遮風擋雨。那些可怕的事，原本就不用煩擾到她。

    時間晚了，莫伯帶著弟弟進來，他要找母親睡覺。弟弟見了他咧開嘴笑：“哥哥！”他笑道：“凌波?！备赣H母親神色不及掩飾，弟弟看見了，愣愣道：“哥哥又挨罵了？”好一個又。他想著，蹲下來抱著他：“哥哥沒有?！钡艿鼙庾斓溃骸案绺邕@些日子，總是被罵?！毙⌒嘏氖?，輕輕摸了他臉：“哥哥不要哭?！?/br>
    母親已先背過身哭了。他吻了吻弟弟的臉頰，摸他的小鬏鬏頭：“沒有哭。不是說過親親臉，不會哭的嗎？”

    弟弟說：“哥哥，你在哭啊?！?/br>
    孩子的神態那樣天真，為什么不懂呢？說是不懂，卻總是能看透那些虛偽的謊言。他眨了眨眼微笑，壓下那點鼻酸：“沒有。你看，都沒有眼淚?！?/br>
    弟弟留在這里又能做什么呢？母親在，才好照顧他。他想，都不要吧，他這么好，應該什么也不用知道。他留在這里，何苦呢？看那些殘忍的事，不過是徒惹了糾纏。

    弟弟也就信了，不再管，伸著手找母親?！澳?，睡覺了，給我說故事罷?！彼谴巫?，不需繼承九回莊，父親母親總是更溺愛他。他轉眼看見了桌上那把茶壺，一時撒嬌：“我也要喝茶?！?/br>
    母親抱了弟弟柔聲道：“茶喝了晚上不會睡?！钡艿艿溃骸案绺缗莸牟?，我要喝?！蹦赣H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哥哥泡的？”弟弟道：“我看見哥哥泡的?！蹦赣H只好倒了半杯給弟弟：“喝了就去睡啊?！彼粍?，母親道：“怎么了，阿羽？”燭火搖曳，回過頭來，神色何等的溫柔慈愛。

    他道：“沒有什么，母親給我留一杯，我給莫伯也敬一杯?！?/br>
    莫伯乍聽有些訝異，見他倒了茶雙手奉過來便道：“沒有什么，少莊主何需客氣?！辈⒉唤颖?。他再遞了遞道：“要謝莫伯，在爹面前……為我說話?！?/br>
    莫伯便聽懂了，想了一想，接過了杯子?！吧偾f主又何需客氣。少莊主能好，大家都為你高興?！边@才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對上抱拳道：“莊主，我這就走了?！备赣H揮了揮手，他就轉身離開。

    弟弟打著哈欠，母親要帶著弟弟去睡覺了。父親起身，想是也要離開。父親重溫和了聲音對他道：“早些回去睡?！?/br>
    “是，爹?！?/br>
    “容你閉門半個月休養，之后去領你的家法?！?/br>
    “是?！?/br>
    他平靜地跪下了，雙手伏地，鄭鄭重重對父母磕了三個響頭?！皟鹤?，拜別父親母親?！?/br>
    母親訝笑，因牽著弟弟，就只側身受了：“今日怎么這樣鄭重多禮？”父親哼：“表面功夫倒厲害得很，只盼你不要一犯再犯?！彼念^不語，目送著父母出去，方才起身回房。半路竟有莫伯在等他。

    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