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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地不壞,從來不會故意算計人。 更何況,她就算兇,似乎也只對他兇過。這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但夜路走多了見鬼。一次次的試探底線,這次終于捅了馬蜂窩,讓她頭一次開始質疑他的人品。 他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伏在地上,輕輕朝她一拜。他不敢往上看,只敢往下看。眼看到她裙角曳地,一雙足尖踏在竹席邊緣,兩只薄襪潔白整齊,線腳細密。 他深吸口氣,“王放對天發誓,絕無輕賤侮慢阿姊的意思?!?/br> 這句話說得前所未有的誠懇。說畢,袖子里摸出手套,仔仔細細的戴回去,表示再不敢碰她一指頭。 羅敷凝目看他。他低頭斂目之際,眉目間的狡獪藏進了眼窩陰影,倒現出些清秀雋朗的樣兒,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信任親近。 可讀過書的人,發個誓能有多算數?這人心眼比星星多,以后焉知不會再找其他方法戲弄她? 但她也看出來,十九郎在很多方面還丟不掉孩子氣。少年郎大抵比女子晚熟,也許他沒她想的那樣居心叵測? 她還在踟躕要不要信他,忽然耳朵一尖,薄襪不安地縮回裙擺,再一回身,竟而聽到院子里趿拉著腳步聲! 一聲帶著困意的少女話音:“……夫人?你在說話嗎?有何需要的嗎?……” 明繡。她在房間里跟王放擰巴著,又是掙扎又是叱罵,雖然都壓著動靜,到底斷斷續續傳出了些聲音。 明繡半夜出來解手,恰好聽見,想起自己肩負的職責,趕緊過來表示一下關心。 羅敷眼見王放臉色一變,眼睛立刻往窗戶上瞄。 她馬上做了個制止的手勢。他的聰明勁兒哪去了,敢撩簾子跳窗戶,屋里還亮著燈,光景立刻瀉一院子! 明繡推門,發現閂住,再問一句:“夫人沒睡?咦,為何簾子也拉這么厚實?” 尋常人睡覺,誰不是窗紙透月光,在房里留些微末的亮意,以便日出早起。哪有捂得嚴絲合縫的,簡直像個漆黑的大衣柜。除非是有失眠癥。 裝睡是不可能了。都是同齡女孩子,明繡身上還有著照顧她的任務,不開門也說不過去。 羅敷頃刻間便做出權衡。王放再怎么出格,現在必須保他。 往床后面的屏風一指。王放意會,刺溜一下藏到后面去,還不忘把他那雙鞋扯在手里。再左右看看,機靈地把自己的影子融入屏風的支架上去。 他剛剛舒口氣,從屏風縫里看,心里刷的涼了半截。只見羅敷整整衣袖襟擺,大大方方的去開門了! 幾案上的帛書竹簡都沒收,燈燭也沒熄,空杯子空碟子還散著,碟子里還兩個尖棗核。這是等著讓人起疑呢? 羅敷只是收走了一個軟墊子,甩手扔到屏風后面,他趕緊接住抱著。 果然,門縫一開,明繡看屋里明晃晃的,嚇一跳:“夫人,你……你半夜不睡?” 再就看到了幾案上的一堆東西,更是疑惑:“夫人抄書呢?” 羅敷輕輕擦把汗,有些寂寞地笑:“進來吧?!?/br> 明繡定神,仔細看了看夫人的面孔,不太確定她是不是哭了。怎么眼角泛紅呢?怎么唇瓣顏色深,不是胭脂,卻像是自己咬出的齒痕呢? 方才屋子里的似有似無的說話聲,又是她在跟誰聊天呢? 羅敷側耳聽,屏風后面沒動靜。定力不錯。 她把自己想象得跟王放似的不要臉,輕輕咳一聲。 “我……那個,我睡不著?!?/br> 明繡馬上緊張:“怎么了?是生病了?還是被褥不合適?還是晚上飯菜不對?哎呀呀,他們讓我侍候好你,我還是不該偷懶……” 知道夫人年輕,體弱多病,癔病瘋病也犯過,夜游癥最近也有一次,眼下又多了個失眠癥,也不覺得多驚訝,只是愈發覺得她不容易。 她回頭關門,擋住后半夜輕微的寒露氣。 羅敷搖頭,輕聲自嘲:“不不,我沒事,只是……忽然思念夫君啦。不想睡覺,干脆起來抄抄字,念念書。明繡,你別笑話我?!?/br> 明繡一怔,一只手尚且扶著門框,臉蛋迅速紅起來。 夫人也真……坦率! 明繡沒嫁人也沒許人,頭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閨怨”的實景,感慨萬分。 而屏風后,王放一口咬住自己袖子,才沒叫出聲。從頭一天見到她以平民身份戲弄方三公子開始,他就深深地認識到,這女郎頗有些欺瞞演戲的天分。 軟墊子被他跪了許久,還有兩個膝蓋渦兒的形狀,悶在他臉上,鼻子里癢癢的,噴嚏憋在胸膛里,又大氣不敢喘,難受得快死了。 只聽明繡囁嚅了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合適的評價:“嗯,我們也時常思念主公……不過肯定跟夫人你不是一種思念……你、你們還真是,夫妻情深……” 羅敷也紅臉。親親熱熱拉著明繡,在床上跪坐下來。 時人床榻低矮,不僅用來睡覺歇息,也可作為飲食、待客、游戲、讀寫的場所。跟王放男女有別,不能輕易請上來。但明繡就沒什么顧忌了。 不過明繡覺得跟秦夫人身份懸殊,推辭了幾句,才扭扭捏捏坐上去。 嘎吱一聲輕響。床后屏風跟著晃兩晃,幾乎蹭到了王放鼻子尖。他絕望地閉上眼睛。 多少年了,頭一次跟明繡大力士挨在了一丈之內。要是讓明繡發現他半夜sao擾年輕美貌的繼母,那…… 他的歸宿可就不止于豬圈了。 他活了十幾年,向來無法無天慣了,唯獨此時,自覺離死最近。 這下才深深懊悔,也許一開始就不該把羅敷阿姊帶回來…… 他在屏風后面思考人生,外面只聽兩姊妹開始絮叨。羅敷解釋:“……拉嚴簾子,也是怕燭光影響到鄰舍。沒想到還是驚擾你了……” 明繡趕緊說:“沒,沒有……” 看著幾案上的帛書簡牘,又好奇問:“夫人的字真好看寫的什么呢?” 她伸手將一片帛書撫平,慢慢描著一個“王“字開蒙以來學寫的第一個字動作間仿佛含情脈脈。 然后十分自然地說:“先生以前教我的詩文。我跟他緣分雖然短,但……頭一次見到如此才學廣博之人,我及不上他的百分之一,也只能憑印象隨便寫寫,想來錯字不少……” 王放在后頭聽的哭笑不得。簡直睜眼說瞎話。 但明繡居然信以為真,佩服道:“夫人會讀書寫字,就算只有主公百分之一的才氣,那也比我們這些尋常女子強多啦?!?/br> 王放他終于發現了一個被自己忽略良久的事實:在他自己眼里,那一桌子帛書是;那些散碎的布片,是讓人百口莫辯的習字字帖。但在明繡和羅敷眼里,都不過是一堆毫無意義的符號罷了,說是什么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