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車一拐,到了,他一路狂飆,只用了 30 分鐘。 城西工地地處偏僻,此時除了公路上的幾盞路燈,再無其他照明。鐵皮圍欄圈起一片黑黢黢的靜寂,荒草叢生,爛尾的幾棟樓在夜色中突兀地高聳。 他們下車,從圍欄空缺處翻了進去,四下闃然無聲,月亮隱在云層之后。 從海上飄來一層薄霧,乳白色的混沌,罩著三人的眼,幾步開外便看不分明。 “是這里嗎?”童浩押著吳細妹,“怎么連個人影都沒有?” “這地方廢了好些年了,”孟朝在前面打頭,“小心點,徐慶利很可能藏在暗處?!?/br> 話剛說完,吳細妹忽地大力掙脫開童浩,往工地深處瘋跑,一路上扯開嗓子喚曹天保的名字。 然而,沒有任何回應,唯有斑鳩遁在迷霧深處,發出遼遠的悲鳴。 “吳細妹,你給我回來!” 童浩話音未落,就聽見一聲女人的慘叫,他趕忙追過去,老遠就望見吳細妹跌坐在地上,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天空。 她面前是座尚未封頂的高樓,外側還立著腳手架。 “哪兒呢?” 他瞇著眼打量,周遭不見人影。 “上面?!?/br> 孟朝不知何時站到他身后,語氣冰冷。 童浩仰頭順勢望去,這才看清腳手架的頂端,有幾根支棱在外的鋼筋。 最中間的一條上,隱隱約約,橫穿著一個人。 第四十八章 哭島 哭島是座荒蕪的小島,與琴島隔著一汪海,也隔著一個時代。 三四十年前,造船廠的成立讓這座海島短暫的人丁興旺過,而隨著船廠的搬遷,曾隨之而來的豐茂與繁盛也一并去了,廠房搬空,人員撤離,如今只留下一棟棟破敗的屋舍,被山中野物占去做了窩。 被人遺忘的船體爛在了岸上,龐大殘缺,似是歲月蛻下的沉重的殼。 徐慶利立在船臺,隔海遠眺對岸琴島上的燈火,像是遙望著人間。 背后是綿亙不絕的夜,島上無人,無燈,只有起伏的山,遮天的樹,永無休止的悲鳴——小島地貌奇特,海風拂過時會發出詭異的聲響,似嬰孩啼哭,似鳥獸哀嚎,因這不舍晝夜的哭聲,得了個哭島的名字。 人人都說不祥,而徐慶利卻在這自然的啜泣中尋得了安慰,聽著夜色中的嗚咽,會覺得悲哀的不止是自己。 曹天保蹲在他旁邊,一手捏著零食,一手攥著奧特曼,鼻頭凍得通紅。 “倪叔叔,什么在哭?” “不怕,”他溫柔地撫著男孩頭頂,恰似往昔一般,“只是風?!?/br> 孩子似懂非懂的點頭,衣袖抹去鼻涕。 “阿爸阿媽到底什么時候來呀?” “快來了,”他瞄了眼時間,“就快來了?!?/br> 哭島與琴島由一條狹長的穿海隧道相連,搭車左不過 40 分鐘,眼下已經快到約定的一小時,他們勢必已經到了,也許就藏在某處,在暗中窺探著他。 徐慶利視線掃過船殼,廠房,航吊,灌木叢,掃過一切可以容人藏身的黑暗,最終又落回了曹天保的身上。 若他們沒來呢? 他問自己,如果他們不肯現身,他又要如何處理這個孩子? 真的決定了嗎? 男孩零食扔在一旁,捏著兩個奧特曼對打,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拐帶天保出來,比他想象的更加簡單,甚至無需動用暴力。 這個男孩跟他親密,他是他眼中和藹有趣的倪叔叔。 過往三年他幫他講的功課,喂的吃食,偷著買給他的小玩具,都幫他贏得了這個孩子的信任,所以當徐慶利突然出現在爛尾樓空房間的時候,曹天保沒有驚訝,而是蹦跳地抱住他,用腦袋蹭他的肚子,嚷著好久沒見他了。 “阿爸失蹤后,倪叔叔也不來了,現在阿爸回來了,叔叔也回來了,真好?!?/br> “是啊,都回來了,”他拍拍孩子的腦袋,將刀背在身后,“真好?!?/br> “是阿爸阿媽讓你來接我的嗎?”他跑回床上,飛快往書包里塞著什么,“阿媽出門前讓我趕緊收拾,說今晚就走,你瞧,我都收好了,馬上可以走?!?/br> 男孩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書包,“自己收的呢?!?/br> 他仰著臉沖他笑,像是在等待他的夸獎。 徐慶利也笑,多么乖巧懂事的孩子,連理由都幫他想好了。他拉住他,快步朝外走,“是啊,阿爸等很久了,你快跟我去找他?!?/br> 他帶著曹天保先去了工地。眼下餌有了,陷阱里的刀自然也得準備妥當。布局的人是他,他勢必要確保萬無一失。 他要天保稍等一會兒,只說過來取點東西,而在他忙活的過程中,男孩也真的沒有去擾過他。 曹天保什么都沒有問,自個兒拉開書包,安靜地縮在角落里吃零食。 常年的顛沛與病痛讓這個孩子十分懂得忍耐,或許并不理解大人世界的邏輯,可他總是試圖去成全。 溫順,隱忍,似一株錯生在冬天的植物,明知結局唯有死亡,卻也還是順從的生長,自欺欺人,心底做著開花的美夢。 窗外的風雪固然不是他的錯,可世間受苦受難的人,難不成都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嗎? 徐慶利望著男孩,就像觀賞一出電影的結尾。此刻屏幕還亮著,人物還演著,鮮活著,可他知道,距那個結束不遠了,一秒又一秒的挨近,挨近曲終人散的時刻,心中未免悵然。 驀地翻騰起一股不忍,他停了幾秒,笑笑,又繼續手上的動作。 直至所有東西準備妥當,二人輾轉來了哭島。 徐慶利尋了處避風的地方,躲開男孩,偷著給曹小軍撥打了那通電話。 等他出來時,不遠處的曹天保換了種自娛的游戲,撿起碼頭附近的碎石子,朝海里丟去。 海上生了霧,水與天連成一片,無垠的黑,濃的令人惶惑,對岸燈火時隱時現,遠得宛若天邊的星。天保丟出去的石子轉瞬不見,只聽得一兩聲微弱的“咕咚”,襯的黑的更黑,遠的更遠。 徐慶利又看了眼時間,逼近午夜,已經超過了約定的一小時。 仍未有人現身。 他看著天保奔來跑去,四下撿拾石子的活潑背影,一時間恍惚愣了神。 再等等吧,他對自己說,他情愿再給點時間,給曹小軍,給吳細妹,給曹天保,也給他自己。 身旁擱著條未完工的鐵殼船,底部支著幾根水泥墩子。 這艘船本應成為海上的岸,如今卻擱淺在陸地,任由海風侵蝕。 風穿過船骸,像一首悲戚的挽歌,一場夭折的夢,哭訴它本應在碧波之上乘風破浪,就像他,本應腳踏實地安穩一生。 他忽然感同身受,他是徐慶利,也是倪向東,是曹天保,也是曹小軍。他是被拋入海底的石子,也是被架空在陸地的船。世間萬物皆是身不由己,被無常命運玩弄于股掌之間,在各自的節律中,承受著各自的苦難。 夜色濃郁,耳畔唯有哭聲不舍。 不,黑暗之中還隱著另一股氣息。 是他。 徐慶利回頭,他知道他來了。 不是她,是他。 徐慶利的手微微地抖,海風之中還摻雜著第四個人的呼吸,一個名叫倪向東的人伏在他身旁,嗤嗤笑個不停,幫他握住顫抖的刀。 死去的倪向東四肢焦黑,面龐殘缺,嘴一張,便呼出細小的灰色粉塵。 “你便是我,我便是你?!?/br> 笑聲陰沉沙啞。 “徐慶利就是倪向東,倪向東就是徐慶利?!?/br> 空氣中彌漫著皮rou焦糊的臭味,仿佛烈焰又一次燒毀了他的臉。 “曹小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找到他?!?/br> 可是他藏在暗處,曹小軍躲暗處不肯現身,就像那夜一樣。 “有辦法,”那個聲音笑,“心狠的人,總是有辦法。他們能狠,你也可以?!?/br> 徐慶利走向曹天保。 “天保,你來看,那個是不是你阿爸?” “哪里?”男孩顛顛地跑過來,小臉被風吹得通紅,“哪兒?” “在那兒,你往前走走,看,海面遠處那個?!?/br> “哪?” 男孩墊著腳往前張望,一寸寸靠近碼頭邊緣。 徐慶利忽地伸手一推,曹天保毫無防備的跌入水中。這是船廠,海闊水深,孩子的腳根本夠不到底。 “倪叔叔,救我——”他的腦袋在水中起伏,“我,救我——” 徐慶利點起一根煙,斜叼著在碼頭邊來回踱步,另一邊是孩子的瀕死掙扎。 他嘴里哼唱般數著數,不疾不徐。 “十,九,八——” 曹天保瘋狂蹬腿,掀起嘩浪浪的水聲。 “七,六,五——” 男孩撲騰著,漸漸失了氣力,只有一雙小手扎煞著,擎在頭頂。 “四,三,二——” 孩子沉入水底,沒了聲息,海面重新恢復平靜。 徐慶利停住腳步,有些詫異地望著海面。 “咦?”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