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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鶴來瞇著眼睛盯著瓶子,拿筆的手懸在半空,另一只手朝王彬一豎:“慢點,一來就地動山搖的?!?/br>王彬擦了把汗,笑呵呵地:“我不動,您接著畫。就是廠里成立了工作小組,正開鑒定會呢,小組領導叫我來喊您一聲,說都快五月了,您也來了也三年了,需要鑒定鑒定?!?/br>江鶴來應一聲:“哦?!比缓罄^續畫他的江山。王彬低聲道:“您還不知道吧,要是鑒定結果好,您就不待在瓷器廠啦?!?/br>江鶴來邊畫邊問:“哦,那什么叫鑒定結果好???”王彬說:“我哪兒知道怎么鑒定……我估摸著就是能跟群眾打成一片,是個好人唄?!?/br>江鶴來嗤笑,小胡子一撇:“你當我不知道?我都鑒定兩回了,要是個好人,早走了?!?/br>“是不是好人,您說了不算,我說了不算,得工作小組說了才算?!蓖醣蚯浦Q來還在畫,不理人,急得抓了抓腦袋,愁眉苦臉,“哎呀,您就去吧,要不我怎么跟工作小組的領導交代?”江鶴來畫了半天,終于把江山底色填得差不多,才放筆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行,走吧,興許我今年就變成好人了?!彼R走看了一眼賀慎平的梅花,“慎平老弟,你這個梅花,太拘謹啦?!?/br>王彬看著江鶴來走了,終于松了口氣,跟賀慎平閑聊起來:“賀先生,工作小組要是叫你去鑒定,你可千萬別跟江先生似的,誰都不放在眼里……”賀慎平沒多說話,王彬看他挺忙,招呼兩句便走了。走了十幾步被幾個工友一攔,拐到墻根,還沒反應過來頭上就挨了不輕不重一巴掌:“王彬,你小子是不是撞了腦袋???”王彬揮了一把胳膊把人揮開,抬眼看清了來人:“什么亂七八糟的,出什么事兒了就給我一頓罵?”“這廠里就沒兩個文化人,要不就跟姓江的老東西似的不理咱們,要不就跟瘋了似的,好不容易來了個愿意給咱們寫信的,這都寫了好幾個月了,他要是鑒定好了,嘿,好嘞,他倒是拍拍屁股就走了,那誰給咱們念信寫信???”王彬“呸”了一聲:“你們這幫孫子,人家又不是專門給你寫信的?!?/br>“王彬,你還想不想給你妹寫信了,他要是走了,你就抱著你那破鐵盒子哭去吧,還一個勁兒在這兒充好人?!?/br>“就是,我們早都說好了,要是賀先生也被叫去鑒定,那我們就去跟組織反應情況,說他跟群眾打不成一片,還沒改造好,不能放他走?!?/br>王彬怒極了,反手就給了說話那人一拳:“你良心給狗吃了?”“你良心才給狗吃了?!睅讉€人把王彬按住,“賀先生待在這,就寫點字、畫點畫,他要是病了,飯都有人替他打,怎么就不能待了?”“就是,他那活兒還是我跟他換的,現在他肩不擔擔手不提籃,留在這兒寫字怎么了?”王彬嘴不夠利索,辯不過其他幾個人,他沒什么文化,聽著覺得他們說的那一套不對勁,卻又說不上哪里不對勁,只能被按著,氣得一邊罵娘一邊喘粗氣。等其他幾個人走了,他在墻根站了半天,又踢又打,還把墻上的土磚摳了一地粉末,看著土磚上的幾道印子,突然靈機一動,反身就去找賀慎平。等他回去的時候,江鶴來已經回來了,他便急著問:“江先生鑒定得怎么樣?”江鶴來未答,只拿了一支極細的筆,給瓶子一望無際的江面上隨手添了一個白頭老翁。賀慎平的梅花畫好了,正要請江鶴來指點一二,看到那老翁,嘆了句:“一蓑煙雨任平生?!?/br>江鶴來在江山旁寫了兩行字,龍飛鳳舞,賀慎平甚至在字間看出了一點兒逍遙自在: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王彬看了半天,沒看懂:“這寫的什么,鑒定得到底怎么樣???”賀慎平看了,眼睛里浮現出笑意:“江先生要走了?!?/br>王彬奇道:“賀先生,你怎么看出來的?”賀慎平沒說話,江鶴來把筆一撂,擺擺手走了,邊走邊說:“定下來了,九月走?!?/br>王彬看著江鶴來的背影,這才想起來自己原是要回來干什么的:“賀先生……你有空的話,能不能教我寫字?”賀慎平沒問緣由,只應一聲:“好?!痹谒@樣的人看來,學寫字不需要理由,不學才要。王彬開始學字后,有人也動了心,跟著去學。一開始是在屋里教的,后來人多了,賀慎平在紙上寫字后排的人瞧不見,也不能跟著寫,于是便改到外面教。瓷器廠附近有一片梅子林,歇晌的時候正好可以在樹蔭下學,賀慎平用樹枝在地上寫字,其他人跟著寫。后來天亮得越來越早,晌午太陽又太烈,樹蔭下能待的人十分有限,便將上課時間改成清早上工前。漸漸地就有幾個人能自己寫些簡單書信寄回家,也有許多根本不愿學的,還是照常求賀慎平代寫。一日吃了晚飯,賀慎平又替人寫了幾封信,從食堂回宿舍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忽然看見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影朝瓷器廠外面走。他認出那個背影,趕忙走過去喊:“江先生?”江鶴來揮開他:“別理我?!?/br>賀慎平放心不下,就跟在江鶴來身后,出了瓷器廠,一直跟到了梅子林。江鶴來在一棵梅子樹下挖東西,他沒有任何工具,只有一雙手,空手刨,刨得塵土飛揚,一邊刨嘴里還一邊念叨著什么。坑邊的土堆越來越高,坑里露出一個瓷壇子。江鶴來把壇子抱出來,摸了半天壇身,才把壇子上的封口一揭,只聽見“?!钡囊宦?,頃刻間,梅子林里便酒香四溢。江鶴來抱著壇子坐在土堆旁邊,過了許久才抬頭看了眼賀慎平,發現他手里有從食堂帶出來的飯盒。“借我你的飯盒用用?!苯Q來打開飯盒,抱起壇子在一分為二的飯盒和蓋子里都滿上梅子酒,“喝嗎?藏了三年的梅酒,便宜你了?!?/br>賀慎平拿起蓋子,坐到樹根旁邊,喝了一口,極香,卻發酸。江鶴來一口氣喝了半飯盒,打了個嗝:“本來這酒得等我走的時候才開封,不過,現在不走了,趁早喝了吧?!?/br>賀慎平遲疑片刻,方問:“為什么不走了?”江鶴來不理,只顧喝酒,干了剩下半個飯盒,然后抱起壇子又滿上一飯盒,再喝,再倒,終于把酒壇喝空了,他還在繼續倒,壇子底下泡得稀軟的梅子撒出來,滾了一地。他怔怔地看著那些梅子,突然吐了起來,吐得自己一身狼藉,吐完就開始嚎啕大哭。“慎平老弟,我記得你有一雙兒女,是不是?”他哭著問。賀慎平不知該如何勸人,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