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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投契,她有著他喜歡的嬌憨與偶爾的小脾氣,他總是容易被這些細節打動,盡管他已經預知細節將被漫長的生活磨滅。他們還沒有交換過照片或視頻,他不著急。經歷過那么漫長而破碎的輪回后,他不希望自己仍然是那個會被皮囊所困惑的膚淺男人。醫院是特別之處。他在醫院里奔走,看盡人間百態,聽說過獻血時檢出艾滋的倒霉鬼,也遇見了被兒子打成植物人的可悲父親,甚至目睹了一場持刀進病房砍人的暴力事件。那犯人起初被認為是病人家屬,后來又被翻案發現是陌生人的無差別犯罪。一半的社會新聞都發生在醫院,醫院的工作使他在半個世紀后決定走向成熟。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定在某個周五的晚上。約會,這詞語里飽含著期待與溫柔。他開始構想兩人愉快的會面、戀愛、結婚、乃至相依相伴的一生。天知道他們才在網上認識了不到三周。他或許有些著急了,因為他是作為拯救者出現的。她有個不那么溫柔的男朋友,非常自私、嫉妒且暴力。她已決心分手,但需要他的保護。這依賴的視角簡直令他興奮。崇高是好的。如果同意幸福最大化而忽略康德的問題,他為崇高而興奮也是好的。非常好,完美的相遇。然后他在咖啡館見到了她。遲到了三分鐘,白色的包包先是擱在大腿上,然后放上了桌角,細長的手指略顯緊張地捏著包帶。她妝容精致,非常漂亮,仔細去看才會發現眼影與粉底遮蓋之下眼睛與皮膚輕微的缺陷。還能因為什么呢?熟悉的嬌憨與小脾氣,細節,細節是不會撒謊的。他所預見的磨滅必然將發生,以盡可能殘酷的方式。他倒抽一口涼氣,陷入了驚愕的呆滯。或許出于緊張,她沒發現他的走神,一直在抱怨現男友的精神問題。那人絕不止是多疑,緊迫的跟蹤令她窒息。暴力傾向,白色恐怖,她幾乎流下淚來。她的生活再沒有自由,沒有權利,仿佛一件私人物品。她多么無辜??!她不求更多,只希望他陪她去談分手——或許報警,她說。他的心隨著她的話語裂成兩半,一半是那個拯救者,填滿了對這個可憐女人的同情;另一半什么都沒有,空蕩如黑洞。那黑洞漸漸擴張,吞噬了一切。報警,他想,的確如此。每句話都鮮活復現了他的上一個輪回。新生活,哪兒來的新生活?審訊時疊加的痛苦再次來襲,出軌、分手、報警——她是怎樣對待他的呢?然而他又怪得了她什么?他茫然地回應著,都記不起今夕何夕。她終于也發現了他的心不在焉。這里畢竟不是法國電影的拍攝地,沒有從天而降的浪漫義人。她失落地垂下眼睛,提議離開。這話于他無疑是一種特赦。他推開桌子,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去,甚至沒注意門外的暴雨。盛夏總是這樣,悶熱潮濕,瓷磚地面被雨水澆得濕滑。他一往無前地沖出了咖啡館的樓梯,像一位滑稽劇演員,徒勞地揮舞著自己的手腳。尖叫聲穿透了厚重的雨簾。他醒在熟悉的病床,身上是熟悉的醫療器械,只是感覺不到下肢熟悉的觸感。他知道的,再好的護士也難以護理自己。他默然地盯著純白的天花板,能活動的那只手掌輕輕撫上病號服的前胸。第4章周西橋,17歲。周西橋,17歲。這是一次倉促的屠殺與輪回。沒有任何意義,只是為了逃避。他窩在沙發里,試圖把自己想象成一顆土豆。頂著滿腦袋葉子,等待光合作用??墒菦]有光。他蔫得合情合理,手臂和小腿支楞成奇怪的形狀。一顆字面上的沙發大土豆。“你,跟我去醫院,”父親說,“我們要更新保險?!?/br>這時候他父母還沒離婚,不過快了。他把腦袋埋在膝蓋里,整個人扭曲成更加奇怪的形狀。他去過這次體檢嗎?似乎去過,又似乎沒有。穿來呀穿去啊,他記不清了。他趿拉上涼鞋,動作遲緩地下樓。父親轉頭跟他說了兩句話,關于學習還是什么的,他只當沒聽到。反正從他的叛逆期開始,兩個人關系就一直不好。父親很快放棄了聊天的企圖,心事重重地開著車。他盯著手機,試圖從黑屏的倒影上找出來什么。什么都沒有。這是一次簡易的體檢,雖然采血的步驟跟平常不一樣,但也很快結束了。父親似乎還有別的項目,仍抱著檢查單呆然坐在長椅上,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撩起眼皮打量了一眼,想,這就是所謂的中年危機吧。在某個輪回里他也體會過。他沒注意他把這句話說出口了,不過父親還是沒理他。好吧,看來他們就是關系不好,不是單向的。他沒打招呼,自行打車回了家。之后的幾天他都在補習。如果他輪回時更理智一些,也許會選擇去18歲之后,免得再經歷一次高三和高考。他不知道那是否可行,輪回有諸多限制,而且不怎么精準。似乎他只能往前、再往前、一往無前。周西橋,一往無前。聽起來像跑鞋廣告。他想象著自己沿著交叉的鐵軌飛奔,仿佛當真回到17歲,對什么都看不慣,唯有一腔熱血,天真爛漫?!芭尽?。他比了個槍的手勢,那飛奔的小人便倒下了。他忍不住笑起來。“周西橋!”教鞭抵著他舉槍的手腕,壓回桌面,“做你的練習卷!”他早出晚歸,偶爾待在家過周日。家里的氣氛有點兒壓抑,最近父親竟常常在家,且似乎在與母親冷戰。冷戰和吵架都不新鮮,他們從來不是感情融洽的模范父母,沒離婚大概都是怕面子不好看——或者是因為懶,湊合。他結過婚,他懂得,也不想苛責。隨他們去吧,他叼著鉛筆頭,心不在焉地想著,沒多久就該離婚了,他會跟著母親的。他知道事情的發展。然而事情的發展跟他想象得不太一樣,得怪那場夏日的暴雨。他的記憶里沒有那樣一場雨。補習班因暴雨提前下課,他一路淋著雨飛奔回家,褲腳濺著整條街的泥。他推開門,還沒來得及踩掉鞋跟,便聽到了客廳里的一聲尖叫。母親的尖叫。他頭皮發麻,一瞬間腦袋里只有某次輪回里空空蕩蕩的病床和冰冷陰暗的班房。那尖叫如同無形的手,蹂躪著他的神經。他必須做點什么。他的雙眼下意識地搜尋著武器。茶幾上有只玻璃花瓶。沒有花,這個家里一直都沒有那樣精致的氛圍。他cao起那只花瓶,狠命地砸在那個施暴者頭上。一下,再一下。他們說一下是正當防衛,再一下是防衛過當,第三下就是故意傷害了。他不知道他們說得對不對,但他的案子的確是以防衛過當的罪名起訴的。父親變成了植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