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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一個高椅上,雨潲進屋檐下來,弄濕了他的鞋尖,濕風拂面,兩頰涼透,言玉閉眼聽了聽,又覺得像是雨水落入西湖的聲音。他沒睜眼,聽著遠方,道:“柳先生,南遷的人備好了?” 柳先生沒什么表情,衣擺被風吹得狼狽的亂甩,點頭道:“是?!?/br> 言玉沒有話,柳先生竟想找點話。 柳先生道:“你說他們還真的是會抵抗啊,如果我是中軍將領,我怕是告降了?!?/br> 言玉笑:“他們不會告降的。有時候打仗并不是全為了上頭,就算是我不在了,他們一時做了俘虜,最后還是要跟這什么‘天佛帝軍’打的。為了還留在這里的建康百姓,為了對方叛軍過分的行為,立場不同,做法不同,雙方難以認可,怎么樣都要打的你死活我的。只是算來……建康多少年沒有被……血洗過了?” 柳先生道:“我記不太清。秦前吳越楚,晉后宋齊梁,戰爭多,毀城少?!?/br> 言玉緩緩的應了一聲:“那到我這兒是躲不過去了。出城報吧,南周皇帝告降,開城允什么天佛帝軍入城?!?/br> 柳先生一愣:“——這不合適,歷代皇帝有幾個主動開京城的!哪個不都是——” 他說道一般語塞,也沒有哪個皇帝到最后干脆遣散官員,連朝會都不開的。 言玉嗤笑:“你也覺得我算是歷代皇帝中的一個?開城吧,越難攻,他們打下來越要泄憤,何必?!?/br> 柳先生猶豫,言玉沒有理他,徑直起身,從高臺邊上的臺階下去了。謝姑年紀已經很大了,這陰雨天她腿腳不便,她看言玉走了,連忙右腿一跛一跛的跟著言玉下臺階。言玉一身玄色衣袍,沒回頭,站在臺階下頭等了她一會兒,看她靠近了,這才繼續走下去。 柳先生獨自站在高臺上,輕嘆,半晌喃喃道:“告降不告降,并不會改變什么的啊……” 而在千里之外,明白了言玉的目的反而出離憤怒的崔季明,聽聞了這個消息。 她以為最少要被圍攻三個月的建康,在三天之內因南周皇帝的投降而告終。 然而建康并沒有平和的交入叛軍的手中,一場堪比侯景之亂的毀滅性戰亂,在百年之后重演在這座六朝古都頭上。 第322章 305.0305.# 南周正式以皇帝告降而滅國。歷史上或許會大書特書這段, 類似于各地揭竿而起反抗暴政,類似于南周皇帝屠殺四大世家遭到反噬等等,然而又有誰知道這一段你唱罷來我登臺, 揮著屠刀喊和平的大小荒唐。 殷胥似乎拈著棋子,等對方這一招落定等了很久了。 當消息傳來, 他即刻命令劉原陽派遣部分隊伍靠攏建康, 大軍全面從長江沿線往南推,他與崔季明帶三萬左右兵力即刻啟程, 順江水而下, 前往揚州。 殷胥卻沒有料到的是崔季明知曉此事,幾乎是大發雷霆。 她看起來像是武藝高強不好惹,實際上真對人發脾氣的時候絕對比殷胥少得多,有恨有怒的時候也不顯露, 自己的情緒幾乎從不波及旁人。就這樣總笑瞇瞇的人,發起脾氣來才有些可怕。 殷胥坐在最高大的寶船之中,勉強算作內書房的船艙里除了崔季明沒有旁人, 大多數非武將的官員都留在了衡州一代安定內部,今兒又是私下他叫她來陪。前線的消息一條條送來,殷胥不可能會瞞她的,便讓耐冬讀。 她從幾天前聽聞南周告降,便登時明白了發生什么,沉下臉來,到今日也沒怎么笑。 而越發逼近建康,收到的軍信越是觸目驚心。 耐冬想讓自己的聲音連那一絲一毫的顫抖都不顯露,輕聲讀道:“那‘天佛帝軍’的高匪首收到南周皇帝投降的消息后,即刻稱‘若破城邑,凈殺卻,使天下知吾威名’,城中不肯投降的大批軍隊得知此消息勃然大怒,連部分已經俘虜的南周將士都開始了反抗。雖是城門大開,百姓投降,然而戰事并未結束,高姓匪首為部下所叛,暫且逃離建康,攻向了另一繁華之地湖州。而大批叛軍各自封王,與建康殘留的中軍陷入混戰之中?!?/br> 殷胥緩緩閉上了眼睛:“……荒唐。你繼續念?!?/br> 耐冬低聲道:“雖有中軍維護建康百姓,目前雙方還在持續交戰,但南周最繁華的一代卻幾乎只剩下叛軍,信中只書十六字……縱兵殺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剝。因叛軍大多部曲奴隸出身,建康附近除鄭王以外不少大小世家與宗親悉遭屠戮,不論出身,縱然是農夫也不敢自稱姓崔王鄭李裴。南周皇帝扶持的國子監與棋院盡遭焚燒……” 后面幾個字,他漸漸沒了聲音,耐冬艱難的讀完之后,崔季明先開口道:“你先退下吧?!?/br> 殷胥沒說話。 他躬身退下去,還沒合上門,就聽見崔季明猛地一腳踹碎了鐵釘固定在地上的桌案,轟的一聲巨響傳出,外頭的侍衛正要往里進,耐冬轉手合上門,道:“圣人發脾氣,你們也要進去找死么?” 殷胥坐在原地沒有動,崔季明怒道:“你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我縱然恨他是這種人,恨他肯定最后心里假惺惺的在想是為了我,恨他做事從來不會考慮天下百姓!但我從來沒對他抱過希望,他就算是怎樣做,我都不可能更失望了!然而你卻跟他是同樣的看法么!” 殷胥避無可避,抬起頭來:“我的確是知道的他要做什么?!?/br> 崔季明怒而冷笑,有點口不擇言:“好啊,不愧是親叔侄兒啊。你們姓殷的真是水平高!” 殷胥嘆氣道:“三郎,你若是與我爭論君臣觀念不同,認為我為君行事不妥,不能服你,便該我們對坐談,你說你的道理我說我的緣由。若是我們私下有矛盾,你摔打再多也無妨,我打不過你真讓你揍了,還不抵你有個脾氣大的親爹,我也還沒地兒說去。但若是辨法,你這樣怒到什么不該說的話都說出來的樣子,像是一個主帥么?” 崔季明與他做君臣久了,其實也知道自己有時候分不太清,畢竟為君的那個他也是觸到她心底的他,公私很難完全分開。 然而遇到這種狀況,不先把君臣的觀念不同捋清楚,貿然就扯那些“你騙我你沒跟我說實話”的也沒意思。 殷胥看見崔季明兩手揉了揉臉,最終還是坐在了他對面,她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掌心覆在額頭上低聲道:“你也別覺得咱倆能公私分明。這事兒你跟我扯不明白,我也沒法再面對你了。我說過如果你不是明君,不論是為將,還是為……我都不可能再靠近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