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行(21-22)
28-11-04 【21】 楚元165年年末,長江上游連月陰雨,江水漫堤,荊湖地區十幾個縣府幾 日間沒入水下,所幸有預兆,疏散也算及時,溺亡之人算不得多,不過,幸存之 人卻也成了難民。 絕大災民沿江東去,卻因東邊州府極力阻攔,相當一部分轉而拖家帶口逆漢 江北上,最遠的已到南陽方城。 難民自古便是各州府頭疼的事兒,流民集于異地,不僅擾亂治安,也容易引 發民亂,如釀成大規模暴動,后果絕不是地方官所能承擔的。 日高天暖,已是雪融時節,方城縣城主街,稀疏幾個貨攤,零星幾個行人。 一衣衫襤褸少年,懷里抱個陶碗,從岳家酒樓竄出,沿街狂奔,沒留意巷口 閃出的幾個大漢,一頭撞到當前一人懷里,緊接著腮幫子狠狠挨了一拳。少年如 沙袋撲通倒地,嘴角溢了血,雙手仍緊護著懷里陶碗。 “cao!骨頭還挺硬!”那人肥頭大耳,肚腩鼓鼓,著錦緞長袍,透著福相, 更是臉堂潤紅,話帶醉意,話間輕揉著手背。少年地上迷瞪片刻,掙扎起身,反 身再跑,卻給酒樓追來的伙計堵個正著。 少年回身看福相哥,面露哀求。 福相哥上前沖他下腹再狠狠一拳,少年應聲再倒,連連干嘔,起身正待再逃, 大腿又挨了狠狠一棒子,再倒,陶碗始終緊護在胸口,似是藏了什么寶物里面。 “跑,你接著跑??!”福相哥手里添了個木棒,空里輕晃著,沖一邊遞棒伙 計點點頭?!吧贍?,讓他走吧,別鬧得太大,反正也就兩盤剩菜?!币焕险呙嫔?/br> 不忍?!澳强刹恍?!吳叔,咱們身正不怕影斜,也讓大伙兒給咱們評評理,這小 子隔三差五過來偷吃,昨兒還害得我差點跑岔氣!再說剩菜怎么啦,剩菜可以留 著喂豬的么!” 伴著嗡嗡一片竊語,四下已黑壓壓圍了一大圈的人,仿是從地縫間長出來的。 “少爺,算了吧,撈個仗勢欺人就不好了?!?/br> “吳叔,怎么這么掃興的!”福相哥皺了眉,似也聽了四下議論,轉而緩緩 張了腿胯:“那就聽吳叔的!小子,給爺鉆個襠,鉆完就放你走,如何?” 少年一手護碗,一手著地,剛爬過半個身子,福相哥輕笑著倒退兩步。少年 再爬,福相哥再退,少年爬的急,他退的急,連聲大笑,忽給誰拉了一下,身子 一頓,少年趁機急身爬了過去?!罢咀?!這個不算!”福相哥瞅向拉他之人,破 口大罵:“老頭子,敗爺的興致,是不是想死!” “得饒人處且饒人,小哥可以了?!被矢芗逸p道。 “你算個什么東西!這里有你說話的份么?!” “你又算個什么東西!”皇甫管家身邊青玉怒喝:“這是我們侯府的大管家!” 福相哥一愣,瞅了眼他們身后廂車,吳叔俯耳輕道:“少爺,應該是南陽侯?!?/br> “南陽侯?”福相哥呆了呆,嗤笑一聲,臉露鄙夷:“侯奶奶吧?”咯咯再笑: “有蛋的么,還侯爺?!讓你們侯爺出來,脫褲子讓本少爺看看,有蛋的話就認 他這個侯爺!” 福相哥說的極為哄亮,顯是說與四下人聽的,眾人報之哄笑。 “你!”青玉氣結,要上前理論,給皇甫庶拉住。這時廂簾輕的一晃,探出 只大手,空里擺了擺,再一句低語,廂車緩緩啟了行。 皇甫庶拉了那偷菜少年,跟著廂車,緩步遠了。 “老頭!誰許你把人帶走的!”福相哥愣了會兒神,高喊著上前兩步?!吧?/br> 爺,別惹事,怎么著也是侯爺的!”老者忙上前拉了他,又沖四下眾人高喊: “都散了吧,沒什么好看的了!”“cao!我這算是客氣的了!”福相哥沖廂車方 向輕呸一口:“上次古少爺嘴里把他女人cao了幾十遍了,躲在轎里屁都不敢放一 個!什么侯爺,就個不男不女的廢物,早晚給新帝砍了腦袋的貨,我呸!” 岳家酒樓樓板的吱鳴聲里,福相哥一搖三晃上了二樓,進了貴賓閣。 閣內一俊秀青年合了窗,回身笑道:“岳兄,好氣魄!”取了桌上酒杯: “小弟先干為敬!”福相哥岳豪正拿了自己杯子,也是一干:“哪里哪里!古老 弟那次才叫氣魄!”話間瞅向一八字胡中年男人:“錢叔怎么不干?…來!祝古 少爺與侯夫人早日修得同枕眠!” “…”八字胡笑笑,舉酒輕輕干了。 “錢叔,你老擔心什么呢,一個廢物而已?!?/br> “…”錢伯勞輕拂著八字胡,再笑笑。 “錢叔,別個??!你老給個痛快話,合股我家鐵廠的事兒,到底成還是不成?!” “錢叔,”岳豪正夾了口菜,嘟噥著也勸:“我爹可是放話了,只要你老點 頭,我們岳家也跟上!” “錢叔,你看岳叔多痛快!還猶豫什么呢,這方城,咱們三家連成一氣,哪 個敢叫板?有我們兩家照應著,錢家布莊生意還怕不旺上加旺?!” “古少爺,真是你爹要你來找我的?” “…有關系的么錢叔?”古繼宗尷尬笑笑:“前些日子聽我爹聊起要邀你們 入股的事兒…侄兒轉告一下不成的么?” “不急!待你岳叔回來再談!來!先喝酒!” …… 方城街頭,午陽正暖。 “虎頭,你們村的人都在那邊么?” 鄒虎頭點點,警覺的瞅了眼皇甫管家身后廂車:“這位伯伯,你們要干什么 的???” “還怕搶你們東西不成?”皇甫庶笑笑。 兩廂車,一貨車,尾隨著少年離了主街,巷里拐了三四拐,來到城東。暖陽 里,城墻下一排十余窩棚,一棚前四、五孩子,正曬著太陽,看到鄒虎頭,蹦跳 起身,拿著破碗,圍上前。 鄒虎頭小心著從懷里掏出陶碗,沖年長女孩道:“大妹,你來挑些好的給娘 和奶奶!” 陶碗里本就沒多少殘汁剩菜,幾個孩子分下去,每人只得兩三口,各自縮在 城墻根,用指尖一根根提著菜葉越嘴里送,嚼在嘴里,久久不咽,仿是如此便能 吃得多些。鄒虎頭奶奶分得多些,卻是不吃,只是瞅著懷里女人,女人嘴唇開裂, 頭發散亂,雙目無神,卻難掩秀氣。 鄒虎頭挑了根rou絲,遞過去,女人搖搖頭,努力在唇角彎出絲笑,沖他沙沙 兩語,卻似無聲。 廂車里,皇甫睿婷呆呆瞅著這一家人,兩行清淚順著雙頰默默淌下。 廂車外,皇甫庶漠然掃視著四下,神色淡如這午陽下的風,仿似這世上的苦 難歡笑全與他無關。 另一廂車廂簾輕抖,伸出只大手,擺了擺,皇甫庶急步上前,俯耳過去。 皇甫庶離了廂車,即刻安排人從貨車上卸下鐵鍋,支架著,轉而來到鄒虎頭 那邊,瞅著他指間rou絲:“虎頭,這個不行的,你娘需要吃點熱的,清淡的?!?/br> 四下瞅了瞅,緩緩又道:“侯爺要在此施粥,你先去把你們村的人招來?!?/br> 【22】 郝知縣最近有些煩。 雖說上任以來,每月總有那么幾天,這次卻是接連煩了整整兩月,好在無需 落紅,此時挺著肚腩踱起步來依舊如風?!安灰槹?!人心不古??!人善被人欺 ??!”縣衙后室,喃喃聲里,郝知縣已不知繞著柱子轉了有多少圈。 “哎呀老爺!可再別轉了,俺頭都暈了乃!”椅上新納偏房小桃紅嗲聲嗲氣 道。 郝知縣充耳未聞,仍是轉轉喃喃個不休。 讓郝知縣心煩的是那如狗皮膏藥粘在縣里的災民。 本以為閉上一只眼,這群惡民便會識相走開,卻不料,北面許州府府尹不知 腦袋哪根筯抽掉了,竟是不要臉到調府兵公然封了府界,嚴禁這邊災民入境。更 不曾想,這邊又出了內賊,本打好招呼誰家也不許接納災民,那個古元彬卻是公 然抗命,引得南邊災民聞風北上入縣,更可氣的姓古的竟蹬鼻子上臉,還要 縣里為他分擔災民安家費,否則不但不再收留一人,還要把已收的全扔給縣里。 姓古的還放出風,說他如此那般,全是郝知縣的責任,使得大批滯留災民整 日圍在衙門口請愿,搞得大門也是出不得。 “劉師爺,你倒是想個法子??!”郝知縣終于停了腳,盯向一瘦高老者,老 者皺著眉,半晌才道:“老爺,老朽之見,古家不過是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所 圖無非是侯爺那座荒山…老爺,一座荒山而已,有無鐵礦也并沒定數,就是讓…” “不行!”郝知縣唇上小胡子沖天而起:“咱們一分一厘也不出,一步也不 能讓!上任以來,他古元彬一次次打我的臉,絕不能讓他得著好!這次得著了, 下次不知要怎樣嘚瑟!我要讓他明白誰才是這方城的老大!臉面!臉面啊師爺!” 赫知縣扯了扯腮幫子:“都讓人打腫了,你還讓我笑臉相迎?!這是什么道理?!” “明明是胖的…”劉師爺心下暗語,沉默片刻緩聲道:“那咱們不妨就跟他 耗著,靜觀其變好了?!?/br> “可你聽聽!”郝知縣指指衙門方向:“這如何是好?” “嗯…” “走!”郝知縣咬牙狠道:“讓小陳子把衙役都召集起來,抖擻好精神,過 去找那姓古的!攤開了問個明白!” 話音剛落,屋外匆匆進來一人:“老爺,古老爺過來了!” 衙堂。 一方眉儒氣男子,五十上下,眉朗目俊,灰色長袍襯出一幅勻稱身段,也不 知年輕時曾迷死過多少大姑娘小寡婦,正大咧咧坐在太師椅上,品著茶水,未待 郝知縣發問,悠悠道:“郝老爺,古某求個交待!” 雖是言稱老爺,口氣卻像在訓斥孫子。 郝知縣給嗆得片刻無語,壓了火氣,哈哈兩笑:“古當家,何事登門?難道 宮家閨女的私生子貴公子打算認了?” 古元彬輕哼一聲,示示意,一淡眉老者點點頭,從懷里掏出張告示,雙手呈 與郝知縣:“郝老爺,我家老爺為此事而來?!?/br> 告示內文全是白話,以郝知縣口吻寫就,大體意思是他身為一縣之長,每日 目睹災民慘狀,深為不安,實不能再坐之不理,決心以一縣之力救眾災民于水火, 并特委托南陽侯全權負責賑災事務,望大家廣而告之。 郝知縣匆匆閱完,瞅著告示上那一方大印呆呆良久,轉又回身盯向劉師爺, 劉師爺忙附耳道:“老爺,這印是假的?!?/br> “郝老爺,”古元彬陰陽怪氣道:“您這傾全縣之力是何意?是打算讓全縣 百姓勒緊了褲帶跟著您大仁大義呢,或是打算散盡您全部家財?” 郝知縣咬著牙臉色一陣白一陣青,古元彬眼神錐子般盯著他,也不再吭聲, 大堂一時靜若墳墓,只聞郝知縣一聲重似一聲的喘息。沉默里,衙外忽的一陣歡 騰,似是晴天里劈了一串響雷,郝知縣打了個顫,手一抖,告示飄悠悠落了地, 又聞齊刷刷的喊叫:“謝青天大老爺!謝青天大老爺!” “謝青天?”郝知縣盯著衙門方向,輕聲喃喃。 衙門口。 原聚集在這里的災民已全不見了蹤影,春風掠過,卷起片片枯葉,盤在空里, 打了幾旋,悠然落下,積在一人腳下。這人沖郝知縣深深一躬,朗聲道:“郝老 爺所托之事,侯爺正全力辦理,特讓小的前來傳話,以讓郝縣放心。另外,侯爺 說了,身為皇家一員,又受方城父老多年恩惠,實不忍再給大家添麻煩,決定以 一人之力辦理此事,當然,郝縣愛民之心侯爺仍會竭力向災民傳達的?!?/br> 郝知縣余光掃著滿街告示,冷臉不語。 皇甫管家沖古元彬再暖暖一笑:“聽說古當家也是為眾災民cao碎了心,侯爺 深感古當家大義,也深為自責,這終究是官家、皇家之事。聽說古當家最近也頗 有難處,望能分擔一二?!?/br> 古元彬掃視著兩人,袖子一甩,輕哼道:“郝老爺,好自為之!咱們告辭了!” 古當家的轎子剛拐出街角,郝知縣霍的扭過頭,脹著臉怒吼:“姓皇甫的! 趕緊給我個解釋!” “郝縣,還請里面說話?!?/br> 內室。 三人。 “郝縣,”皇甫庶不請自坐,從茶盤里掀了個新杯,緩緩斟滿,輕輕咂了一 口,這才悠然道:“這快二十載了,侯爺為當年之錯事仍不能掛懷,久郁成疾, 得以大病,病愈后,侯爺痛下決心,要洗心革面,心向光明,為新帝為方城盡自 己一分微薄之力,望能抵卻當年些許罪過,為…” “少她娘廢話!”郝知縣抖著手里告示,指著上面血紅大印大吼:“給老子 解釋這個!” “郝縣息怒,侯爺出此下策,卻是為郝縣著想…” “放你娘狗臭屁!”郝知縣顯是怒到極處,連連出口成臟,瞪著眼前這張老 臉,忍著要撕上去的沖動。 “郝縣您細想,如侯爺救濟災民,卻跟古家一般把郝縣晾到一邊,那些災民, 這方城百姓會如何看您?” “這樣就可以偽造官府大???!”郝知縣攥著告示再抖:“皇甫老兒!憑這 個老子可以讓你腦袋搬家!” “這個確實有欠考慮,所以侯爺特讓小的前來請罪的?!?/br> “請罪?!” “當然,還望郝縣能把賑災之事全權交由侯爺,以能功過相抵?!?/br> “功過相抵?這算哪門子的功過相抵?!”郝知縣喃喃著,火兒終于小了些, 氣兒卻仍是不順。 “皇甫老弟,”一邊劉師爺輕道:“知道后果的么?聞到風聲,別說這邊的, 南邊州縣的流民也全會趕過來,知道會有多少人的么?你家侯爺能搞定?” “劉師爺放心,侯爺說了,便是陪眾饑民一同餓死,也不會給郝縣添半點麻 煩!” “放屁!餓死了不還得老子去收尸!”郝知縣心道。 “郝縣、劉師爺,你們也無須多慮,侯爺并非一時心血來潮,其實早與南邊 皇甫家通過氣了,正是得到皇甫大當家的全力支持,侯爺才敢如此?!睂σ曇谎?, 劉師爺俯耳道:“老爺,既然木已成舟,與咱們也沒什么損失…”郝知縣臉色已 緩,沉吟片刻,冷冷道:“你家侯爺該來縣里錄名了吧?!” “那邊茶水已備好,勞駕郝縣有時間去品?!?/br> “不!跟侯爺說,我心氣兒不順,走不動路,這次咱們要照章辦事,要麻煩 侯爺親自到縣里一來!”郝知縣咬牙道:“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