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番外四(完)
燕清一貫聰穎,方才是被呂布毫無預兆的翻臉打了個措手不及,這會兒業已平復許多。對與呂布多年來相知相許的深厚感情,燕清還是極有信心的——即便是一夜間無端得了失心瘋,也斷不可能對自己說出這樣傷人的話來。要么真中了巫蠱一類的邪物,遭歹人cao控心神;要么是芯子都換成了別人,又因初來乍到搞不清楚狀況,說話才那般顛三倒四,毫無條理,破綻百出。既然口出惡言的,并不是他所愛的呂布本人,倘若為此動氣傷心,豈不是愚蠢至極?燕清眸底重歸沉靜,一言不發地抱著臂,看郭嘉難掩興致勃勃地讓高張趙三將把動彈不得的堂堂陛下來了個五花大綁,就跟獵人打虎一樣高興地丟回龍榻上……等郭嘉親手檢查過束縛這頭天下無雙的猛虎的繩索,確定萬無一失后,沖渾身緊繃的高順和張遼一笑:“先這么放著吧?!?/br>高順緊張得黑臉都白了:“如此做的話……陛下何時能清醒過來?”張遼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事后向陛下闡明情況危急,應當無礙罷?!?/br>他之所以會聽令于郭嘉,對天下至尊動手,可不是對呂布不忠的緣故。他又不傻,陛下昨日還好好的,今日醒來后語無倫次得十分可疑也就罷了,竟想對重光不利!張遼單純是憑直覺認為,如若袖手旁觀,真釀出了禍事,那陛下一旦清醒過來,等著他們的恐怕就不只是冒犯圣上的‘小’罪了。郭嘉剛準備隨口安撫他們幾句,趙云便面色如常道:“不必過于擔心。陛下縱使一年半載不上朝不露面,只要有燕丞相他們在,朝中就亂不上半分?!?/br>“………………”慢慢意識到四周狀況十分不對,正懵著的呂布乍聞這么一句,頓時一臉如遭雷劈。“子龍所言極是?!?/br>郭嘉向趙云遞去滿意一瞥,旋即意味深長地盯著心神恍惚的呂布,宣布道:“陛下多年征戰,落有舊疾,現龍體有恙,需稍養上一些時日,在這期間,就由我等協助燕丞相攝政?!?/br>關鍵在于,郭嘉還不是信口開河——就連相關詔書都是現成的,且非是仿造,而是由呂布親筆所寫。自得知燕清存了要在他百年后隨他而去的心思后,呂布就好長一段時間沒睡過好覺,翻來覆去就想著如何避免開來。燕清起初見他煩惱了頗長一段時間,還以為是有什么不得了的軍機要事,不動聲色地一陣探查,后來得知真相,就只剩啼笑皆非了。挨了燕清一頓軟綿綿的批罵后,呂布才消停了,只是他琢磨來琢磨去,倒把所有意外狀況都考慮了個遍。于是為保險起見,他愣是不顧燕清勸阻,把諸如此類的詔書全都悄悄弄了個一式三份,分別交給燕清、郭嘉和賈詡保存,就怕自個兒哪天身體不好出了什么岔子,叫寶貝重光受了委屈。燕清哭笑不得地睨了郭嘉一眼,嘆道:“怕是順道圓了你一心愿了罷?”郭嘉一臉意猶未盡地將床幔一拉,將呂布因動彈不得而氣得通紅的臉給擋個徹底,才慢悠悠道:“知嘉者,重光也?!?/br>這個叫自個兒畢生摯友不能體會軟玉溫香之美的臭莽夫,他可是看不順眼已久了。有現成的理由,可堂而皇之地報復一下,怎能輕易放過?燕清扯扯嘴角,勉強露出一抹笑,揶揄道:“就不怕他事后清醒了,尋你算賬?”“重光多慮了?!惫我贿?,利索地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自然而然地執住燕清一手,一邊往偏殿行去,一邊以聽著懶洋洋、卻充滿信心的語調解釋道:“待陛下歸位,神智恢復正常,再得知今日之事,定會叫恩榮賞賜源源不絕,而不會有半句怪罪的?!?/br>燕清微微一怔。他眸中漸漸盈滿了笑意,心里最后的一絲不安,也隨著散去了。“等他清醒過來,”燕清輕笑一聲,微瞇著眼道:“我也得給他一個畢生難忘的教訓才是?!?/br>醉酒果真誤事,若不是呂布昨夜死活不聽他勸,抱著他放縱過度,說不定就不會有今日之亂。——自然得全怪到呂布頭上。“同陛下有過交談的這些臣子,以及他昨夜碰過的菜肴,酒水……”在翻閱完史官對于昨夜宴席的記載后,燕清目若霜雪,冷然道:“都帶過來,由我親自調查一遍?!?/br>燕清雷厲風行地展開了對呂布異狀的調查,被丟在龍榻上、已然憑蠻力掙開了繩索束縛的呂布,卻未奪門而出,而是處于雙目放空,渾然呆滯的狀態。外頭雖有干正事一板一眼的趙云把守著,可呂布真要沖出去的話,那怕是得兩個趙云合力才能勉強攔下。他之所以一動不動,不過是在身上一陣摸索后意識到,哪怕自個兒再難以相信,也不得不承認——這具身軀雖像是自個兒的,卻又決計不是自個兒的。片刻不離身的小黑盾沒了,倒添了許多毫無印象的舊疤和厚繭,皮看著也老了一些。再往四周仔細瞧瞧,這宮室的布局擺設無不陌生,方才所見的共事多年的那幾人的模樣,看上去也比印象中的年紀要大上不少……郭奉孝那小子雖討嫌,但與重光的關系極為親密,情誼非同一般。要說郭奉孝會有認不出是外人冒充重光的一日,頭一個要被笑掉的,恐怕就是呂布的大牙。呂布安安靜靜地分析著,越是明了,就越是感覺一股股涼氣正抑制不住地往骨子里竄。過去不論是獨對敵方的千軍萬馬,還是箭雨槍陣,他都只有過凜凜戰意和昂然斗志,而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懼意。——那卻得有重光一直都在他身邊。呂布獨坐了不知多久,背上已全是冷汗。外頭雖是寒月凜冬,殿內卻一直燒著上好的銀絲炭,可謂溫暖如春,呂布卻如掉入了冰窟窿里似的,四肢百骸都透著冷。他僵硬地步回榻邊,一臉麻木地坐下,再緩緩地將臉埋入了柔軟卻又陌生的被褥之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用力地閉上了眼。既然他是一覺醒來,才無端端地來到了沒有了重光的怪地方的話……那他再睡一覺,說不定就能回去了罷?“陛下?”經郭嘉一喚,燕清倏然一恍,揉揉眉心,歉然道:“對不住,方才不知為何跑神了?!?/br>呂布面色微妙——他在醒來之前,也好歹做了一年多的皇帝,剛剛稱‘陛下’的又是熟悉的郭嘉,以至于差點一個順嘴應聲了。不過……呂布忍不住偷偷打量活生生的荀彧。他的重光曾無比惋惜地提起過這人,道是一心向漢,無法為他們所用,又不舍得傷了性命,只有一直拘在許地了。荀彧似有所覺,一抬眼,就對上了呂布探究的目光,便彬彬有禮地一笑。呂布迅速撤回目光。燕清卻精確地捕捉到了這疑似‘眉來眼去’的小交流,不禁蹙了蹙眉,眼神復雜。……被另一個‘燕清’所深愛的‘呂布’,難道還是個深藏不露的花心鬼不成?他嘴角微抽,潛意識里覺得這猜測不甚靠譜,便繼續問起正事來了。呂布先開始還回答得認認真真,結果被這四人圍住輪流細問了好一陣后,就只剩一個頭兩個大了。顯而易見的是,不論哪個重光,都極醉心于忙乎國家大事——問出他的來龍去脈后,眼前這位比較兇的皇帝燕清最為關心的,居然不是要如何處理錯位之事,而要么是基礎建設進行到哪一步了,要么是關于官吏選拔和世家的安排,又有具體到工技算學,對于周邊異族的控制,以及疆域是否有對外擴張……呂布雖是皇帝,需要他真正下決斷的,一天里也不過那么幾樁,還多是身為丞相的燕清處理妥當,又給他細細分析過的,壓根兒不需要太動腦子。就每日幾樁的事兒,他也因興趣缺缺,而記不具體,自然很多都答不具體,只憑模糊印象勉強說個大概。燕清問著問著,不免有些失望得連連嘆息——究竟是發展沒到那一步,還純粹是因著呂布記不得了?呂布被鬧得頭昏腦漲,屢次被問得啞口無言,惱羞成怒下,終于不干了,強忍著煩躁道:“這些說來怕都無關緊要,孤何時才回去?”燕清坦坦蕩蕩道:“不知?!?/br>呂布震驚道:“那你方才問這么多不相干的做甚!”早知如此,他才不會老老實實全回答了!“一派胡言!”燕清蹙眉,毫不客氣地訓道:“據你所言,那邊為帝王之人,正是你呂布呂奉先,既然如此,上至開疆擴土,下至民生民息,皆是你分內之事,豈能一昧依賴臣下,自己卻一問三不知,如此理直氣壯地輕忽對待!”呂布:“……”若換作旁人,他定要氣勢洶洶地吼回去。然而這人與他的寶貝重光不但模樣生得相似,認真的派頭也像得很。出于詭異得連他自個兒都說不清也道不明的這份愛屋及烏,呂布……硬生生地忍了。燕清冷哼一聲,倒不繼續問下去了,而是低聲同郭嘉荀彧和賈詡交代幾句,三人便領了命,起身離去。呂布狐疑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燕清權當不知,悠然自得地自己喝起了茶來。呂布:“……”這人好悠閑!他們也沒等多久,三人便重新回返,手里卻多了幾張紙來。“廢話不多說,”燕清將那些臨時整理出來的機密圖紙逐一過目后,便推到呂布面前,言簡意賅道:“記下?!?/br>呂布錯愕:“什——”“我若是你,便一定會拼命去記,”燕清冷冰冰地打斷了他:“哪怕是記上一張,也能讓那位燕丞相少忙活一段時間?!?/br>不知為何,在最初的慌亂過去后,燕清老隱約感覺自己的生辰怕就是那個契機,并不是特別擔心呂布換不回來,便決定利用這段有限的時間做點什么。只可惜這個呂布太笨了,根本提供不了有幫助的信息,導致兩邊的信息交流無法對等。見呂布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燕清才略緩了語氣,繼續道:“若不是看在……的份上,我也不至于大方得多此一舉?!?/br>每日替這么個笨蛋cao心,可太不容易了。呂布聽完他所說后,已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他顯然不至于好壞不分,這會兒甚至都不顧自己丟了面子,而是如饑似渴地記了起來。燕清也不打擾他,與郭嘉他們去了外頭的廳室,處理因取消了早朝而落下的公務了。晚膳只匆匆用了一點,就繼續專注于批閱公文的燕清,等徹底忙完了,才意識到已到了丑時。他想起呂布這茬,趕緊回來查看,就見圖紙已被整整齊齊地放在案桌上,呂布兩眼蚊香,伏在上頭一動不動。燕清莞爾:“記完了?”呂布憊倦地抬起眼來,含糊道:“差不多罷?!?/br>燕清頷首,忽道:“夜市現應是最熱鬧的時候,你可要去看看?”呂布挑了挑眉:“有何不可?”大約是見這個燕清始終鎮定如常,他剛強記下了無數圖紙以至于不太清醒的腦子,也跟著冷靜下來了。不如多走走記記,回去后也能同重光多講講。呂布這會兒還不知那邊差點被掀起了軒然大波,等自個兒回去之后,就得過上被重光冷落上十天半月的苦日子了。燕清與呂布換上便服,只讓太史慈帶著侍衛遠遠跟著,就一個漂亮地翻身上馬,領著呂布往宮外去。一路上侍衛與宮婢見是陛下和皇后出行,趕緊跪下行禮,并未察覺出今日帝后二人間隔了整整一個馬身的距離,不似往常親密。呂布憋了一路,等出了宮門后,才終于沒忍住問出來:“……赤兔呢?”燕清淡定道:“四十年前壽終正寢,被奉先厚葬了?!?/br>呂布被這有如實質的‘四十年前’給震了個結結實實,半晌才難以置信地重復道:“四十年前?”燕清慈祥地看了他一眼:“不錯?!?/br>就算相貌上看著是比他的奉先要大一些,但因他那位受卡牌影響容顏不老,實際年齡,還是自己這邊的大上許多。呂布心頭一熱。雖然不知這趟奇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要能問出這位燕清長生不老的法子,他說不得就能多陪重光些年,而不是讓重光存了屆時隨自己而去的死志。燕清看他神態間的細微變化,就將他心中所想猜得七七八八。他猶豫片刻,還是實話實話道:“長生所仰仗的,是我手里的一些仙器,你既只是魂魄來了此地,應也呆不久,就更不可能帶得走了?!?/br>呂布被窺破心思倒不覺不自在,可聽了這實話后,面上頓時難掩失望之色。燕清笑道:“世有朝露,亦有神龜。情若圓滿,便無遺憾。你不必因歲數長短,而太過介懷?!?/br>如果不是卡牌裝備有的奇妙效果,他也不愿只為實現自己的理想,就孤孤單單地在愛人死后,還長存于世。呂布若有所思。他正思考著,燈火通明,極熱鬧的夜市也已到了。看著相似的光景,他不由微扯起嘴角:“倒是像得很?!?/br>燕清也并不感到意外:“他若真與我有著淵源,行事自然相類?!?/br>呂布咧了咧嘴,沖那賣烤串兒的攤子仰了仰下巴:“那玩意兒在我們那,叫重光串,你們這也是?”燕清眼皮一跳。呂布這下真來了些興致,又挨個兒指著,如數家珍:“那叫重光紙、重光筆、重光履——”燕清自認年紀大了,卻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出惹得很是窘迫,當機立斷道:“時候不早,該回去了?!?/br>呂布只有買了幾本用像是用‘重光紙’印的書作為紀念,還在摩挲過紙張表面后,認真評價說這里的不如他那邊的滑。等將人帶回寢宮,燕清今晚自然不可能再在此留宿了,便同呂布說過后,預備去御書房里湊合一晚。只是剛到御書房后,燕清便意識到自己落了東西在寢殿,唯有又走一趟。剛回到殿內,就驚見呂布不知何時起,已然躺到榻上,才過了那么一會兒,竟就睡得四叉八仰,歪歪斜斜。睡得這么快?燕清怔楞一下,心里油然生出一點點奇異的預感來。“重光?”呂布在朦朧的睡夢中,居然無比清晰地捕捉到熟悉的腳步聲,不由一陣激動,一個鯉魚打挺:“重光?。?!”燕清步履一滯,旋即迅速反應過來,大步流星地行至榻前,就被幾要喜極而泣的呂布重重抱住。“回來就好?!?/br>明明只分別了短短一個白天的功夫,卻漫長得仿佛過了一世。再多的預感,也不比眼前所見來的讓人安心。燕清心里一顆石頭徹底落了地,他微微笑著,低下頭來,與屬于自己的這位呂大將軍,好好地交換了一個甜蜜的親吻。呂布還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逼真的噩夢,在吻畢后,就忍不住將自己的見聞一五一十地托出了。“所以,”燕清眼皮狂抽:“你一整天就被人捆在臥房里,難過地睡著了,哪兒都沒去?”呂布心有余悸地點了點頭。燕清一臉不忍卒睹。看來著實不該笑話剛才那位當了皇帝的呂大兄弟的——他家這個,表現還遠遠不如別人呢。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還是將呂布錯過了慶祝自己生辰的真相低聲說出,然后在呂布瞬間表情空白的面上落下一吻,溫柔道:“那場充滿驚嚇的意外姑且不算,這就算是你拖欠于我的生辰禮物罷?!?/br>呂布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唔……”燕清失笑,正要再揉揉他腦袋,就被呂布反過來扣住后腦勺,以較方才的那個要兇狠上上百倍的架勢,狠狠地吻住了。——顯然,這樣的禮物,燕清哪怕不過生辰,也是要多少有多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