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番外三 (完)
郭嘉目帶慈愛地環視著面如癡呆的眾人,油然生出一股終于將多年以來都默默積壓在心里的秘密,給親手抖落出去的舒爽來。能親眼看到諸如荀彧等人這副千年難遇的傻樣,已是值了。對于連筆都掉了、換做平日,一個‘殿前失儀’之罪決然跑不掉的史官,郭嘉也赫然沒有半分要呵斥的意思,只淡淡向同樣石化了的內侍投去一瞥,后者便僵硬地屈了膝,將筆拾了起來。而心不在焉地聽完詔書后,腦子里就一片空白到如今的呂布,終是如夢初醒地咧開了嘴角,還不由自主地挺了挺原就立得筆直的腰桿。毫無預兆地拋下這么一枚大炸彈,將所有人炸得魂不附體的新帝,卻是笑瞇瞇地自龍椅上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地打理了一下寬袂上不存在的皺褶,悠然提醒:“禮既已畢,何不卷班?”他語調從容自然,笑容和煦,然而一身獨屬于上位者的威儀氣勢,卻是毫無保留地放了出來。直讓呆若木雞的通贊官一個激靈下,條件反射地深深拜下,高聲唱道:“卷——班——!”百官面面相覷下,到底忍住了沒在新帝就位大典上為那猶如晴天霹靂的立后詔書開口質疑,而是似一尊尊泥塑木偶般神色麻木,徐徐而出。欣慰了剛才那么一會兒的郭嘉,對上特意留下,正朝他虎視眈眈地二人后,才后知后覺到大事不好。只是唯一有能耐庇護他的燕清,卻是頭一個離殿的,呂布也頂著張無論如何都收不住笑的表情跟了出去。徒留他一人,被微笑著的荀彧和賈詡一左一右地抄著胳膊,往外生生脅去了。出了未央宮,回到建章殿內,燕清方轉過身來,笑著握住呂布一手,旋即屏退左右,親昵地拉著他,兩人一同坐下。“想著給你個驚喜,也要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才讓奉孝一直瞞著?!毖嗲遢笭柕溃骸巴隳獮榇松覛饬瞬攀??!?/br>呂布高興得都要語無倫次了,哪兒會生氣?當即搖頭如撥浪鼓:“喜得很,不氣不氣?!?/br>燕清當然也能看出來,方才明知故問,不過是視作小小情趣罷了。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交代道:“文和他們,其實也曾起過疑心。我當時又羽翼未豐,不好將你我之情告予他們知曉,便在你帶兵入荊的那段時候,化作神女模樣,給糊弄過去了,你可還記得這一段?”呂布愣了愣,努力回想一陣,才憶起確有其事來。燕清又道:“既然他們曾親眼目睹過鶴鳥化人,且對此事多有宣揚,那相比之下,再添句你其實是由女化男的傳聞,也不足為奇了?!?/br>不過瞞住外人容易,要徹底騙住心思玲瓏的賈詡他們卻難,還不如一會兒召他們進宮來,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呂布對此并無所謂,只是忽然想起另一茬來,不免有些發愁:“主……陛下既立布為后,往后兵營可還能去?還是要長住椒房殿了?”“世人皆知,我早已娶天上神女為正妃,現我登基為帝,便將其立為皇后,卻不意味著我將你大將軍的官職給卸了?!毖嗲迦绦Γ骸半m是史無前例了些……可天下既無人拘得住仙君,自然也無人管得住神女?!?/br>這幾十年來,他皆是為勢力,為身邊人,為天下蒼生考慮,唯獨委屈了心中摯愛。哪怕呂布容易滿足得很,除偶爾見他與臣下言行過密時吃個飛醋外毫無怨言,他也不愿繼續下去了。帝王皆重視子嗣,臣下對此也極其重視,既是因為帝王需通過聯姻來鞏固與各臣下的關系,也是要以此延續統治。可落在這些年來容顏不老,已然向世人充分證明了長生,又是親手打下這天下的他身上,顯然是毫無必要的。能接受自然是皆大歡喜,而不能接受的,又有誰能奈他何?至于他讓呂布頂的千變萬化的神女名頭,疑點還是存在,不信的人肯定也存在著。可又有誰真敢站出來,在這無傷大雅的小事上,不依不饒著非讓帝王給個解釋?呂布卻皺了眉,反過來勸他:“外戚干政,歷來是招忌諱的,何況是皇后掌兵?橫豎四海升平,難有戰事,真要有了,朝中可謂將才如云,謀士如雨,多布一個不多,少布一個不少?!?/br>燕清哪兒聽不出來,呂布并不是徹底歇了身為一員絕世武將的雄心壯志了,而是不愿自己因此遭外人非議,才易地思考過后,得出如此結論來。“梓潼果真賢良淑德,孤心甚慰啊。只是目前可真缺不得你?!?/br>燕清笑瞇瞇地沖耳根發紅的呂布比了個手勢,讓附耳過來,便將自己的后續打算大略托出。朝堂之上他欲設一位大丞相,其由十二位副理協同,主掌朝政,暫時還是以他這皇帝為主。如今有著大好條件,何不先下手為強,嘗試開疆擴土,在千年后的強敵還在茹毛飲血的此刻趁虛而入,一統天下?這份進取的野心,至少目前,他無法交給別人去達成。等物色到可靠人選,或是親手將這最后的理想實現后,他就要將政權徹底下放給大丞相和十二位副理了。之后如若不出大的差錯,大丞相的任期最長為二十年,再由各副理進行輪替。皇帝和教主,則將成為獨屬于他的永久榮譽位置。多數情況下不再理政,只充當在各儀式里的吉祥物,或將在某些特定情況下,行使提前撤換大丞相和更換副理的權力。——他與呂布,將成為最后的壁壘,一桿懸掛在作亂者頭上的達爾摩斯之劍。呂布聽完之后,心中震驚,竟不亞于剛才乍聞自己被封后的程度,連剛還記得改的稱呼也忘了個干凈了:“主公真要如此?!”“當然?!?/br>燕清先是頷首,因敏銳地察覺出呂布立馬難掩內疚后,不由玩笑道:“我早已有此打算,并不是因梓潼才臨時決定的,而且又不是現在就要退位讓賢,少說還有個幾百年,你趕著傷感作甚?”原先就想用劉康作為緩沖,再步步達成的君政分離的目的。現在做皇帝的是他自己,當然更好進行cao作。畢竟當擁有這兩種身份的人,一直都會是同一人的話,天底下豈不是只會有逢迎拍馬,而不會再出現提出異議的聲音?如此長久以往,又與前些朝代有何異?不論這些選擇贊美或是沉默的人,究竟是對他感到心悅誠服,還是礙于大勢所趨、周邊壓力而忿忿不安,對于長遠的發展而言,都絕不可能是一樁好事。且不說他是否會在他們的千依百順中迷失……圣賢都難無過,更何況是他這一凡人。只是驟然推翻根深蒂固的制度,怕會引起過度反彈。如此潛移默化,潤物無聲,方是上策。見呂布還是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燕清卻是輕輕一笑,拍拍他手背,不再言語。呂布一時半會的,確實難以相信。試想在嘗過一呼百應,被人當神明頂禮膜拜、輕易掌握所有人生死的滋味后,還能冷靜地計劃過些時日就急流勇退,放權旁人……哪怕是再自制的人,都不敢想。尤其燕清,還擁有著最忠心耿耿的部下,和足以使所有人趨之若鶩的,可讓身邊人永生不死的神力。可觀燕清道出這決定時輕松神態,呂布也不得不信,對方顯然并未有過什么糾結。呂布有所不知的是,能讓燕清一直以來,不惜殫精竭慮也要前行的動力,從來不是獲取更高的權利,而是想讓曾見過的那個太平盛世,在少經歷兩千年的興衰沉浮、大小浩劫的情況下得以實現而已。呂布喃喃道:“那之后呢?要如何?”燕清見他心神恍惚,不禁在他唇上輕輕一吻,笑道:“自是與君把臂同游,踏遍萬里江山?!?/br>雖然是要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了。呂布當然也清楚這點,甚至他比燕清還多想到的是,若真有那天,誰會舍得讓燕清真的放權,游遍四海去?——怕是走不掉的。一想到這點,呂布居然詭異地感到幾分安心。他在這之前可萬萬沒想到,比起獨享主公一人,與其游山玩水……他竟是寧愿讓主公長長久久地坐在那最好的位置上。燕清對這很是矛盾的心理自是無從得知,他以為安撫好了心緒激蕩的呂布,便趁熱打鐵,將一干心腹愛臣一并召入宮中秉燭夜談。末了索性讓眾人留宿宮中,以示恩寵。翌日,各頂著深重的黑眼圈、呆呆愣愣地并肩望著晨起太陽的高順與張遼,忽然有感,猛然轉過頭來,神色深沉地面面相覷。張遼深吸口氣,痛苦捂面:“……想起種種往事,遼著實輾轉難眠,食不下咽……”高順因著膚色黝黑,一般難以看出細微的神色變化,可此刻任誰都能瞧出他臉上的如喪考妣。他也深深地吸了口氣,很是崩潰地跟著點了點頭。若不是陛下親自下了封后詔書,誰又能想到,教中盛傳的既千嬌百媚、又清麗出塵的神女,竟然會化身為斬敵無數,五大三粗的呂大將軍?。?!天帝對陛下這位佳婿之看重,由此也可見一斑了——居然不惜讓愛女化身修羅悍將,為夫君征戰四方,親手斬敵無數。難以自抑地想起舊事,張遼就忍不住痛苦地呻吟出聲。他可是同那位為助夫君甘愿犧牲一切,又很是不拘小節的皇后動不動就勾肩搭背,早起還曾同吃同住、一起打過赤膊洗過澡,大樹底下彼此看過鳥的??!皇后的金貴玉體,豈是他這等人能看的!若是哪日陛下或是皇后自個兒想起來,要算賬的話……高順顯然也想到了類似的事情,他與呂布相識更久,心中忐忑之余,就是滿滿的早知如此、悔不當初。不知呂后是一開始就是神女,在人間尋覓夫君,還是后來才被天上神女選中附體的?……他衷心期望是后者。不管身處何地都能睡得香甜,連最跌宕起伏的昨夜也不例外的趙云,起得無疑是眾人中最早的。他素來勤勉自持,已繞宮跑了好幾圈回來了。他滿身大汗,接過侍女遞上的巾子時,眼角余光恰巧掃到神色萎靡的二人,蹙眉之余,心里也很是疑惑。究竟怎么了?趙云正要上前問詢,同時看到他的二人已是一怔,旋即不約而同地露出混雜著羨慕嫉妒和憤怒的神情來,冷哼一聲,轉身回屋了。他們可記得一清二楚,這瞧著一本正經,其實狡猾又走運的趙家小子,可一直對呂大……后很是尊重,莫說得罪了,連玩笑都不曾有過半句的!沐浴在晨輝之中的趙云,只余一頭霧水,不解地看著他們莫名其妙就變得怒氣沖沖的背影半天。最后不禁搖了搖頭,決定不再過問了。只是在進殿前,趙云無意識地望向在遠處,就對上殿瓦間露出一點耀眼橘光的朝陽。他被晃得眼前一花,下一刻,就不自覺地笑了。他想,只要有豫帝在,世上人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的。再不缺衣少食,被迫流離失所,或受疾病之苦。而能讓他們踏足的土地也好,可觀賞的壯麗河山也罷,也定然會越來越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