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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從懷中捏出紙筆,呵化了筆尖,隨意落下幾行字。寫到最后一字的時候,筆尖按了按,不知想起什么似的,笑道:“還記得咱家來江南的時候,瑤州城內擔茶老兒說的那句話呀?!?/br>江南十六道,戶戶皆食,楚家栗。繁華流金的江南道,綿延百年的江南楚,一音一弦,都于無聲中挑動年輕帝王的心緒。現在,清麗富貴的堂皇世家,終于在一地雪色中,化為飛煙。沈從風怔怔看著頭頂飛檐黑瓦,碎雪影影綽綽,落在眼中,輕微的冰涼刺痛讓他忽而想起,京畿路上,濃云深重。景和三年,江南楚家,通敵叛上。男,盡伏誅。女,盡伏誅。第2章第2章屋外在下雪。落在頭頂瓦片上,沙沙的。如雨紛飛,如云起滅,細細密密,在半醒未醒的夢里響了一夜。似是清明,似是昏沉,迷霧蒸騰。唯有一雙溫和兼高華的眸子,沉沉浮浮間,破開彌漫黑氣。誰的眼睛?三分溫雅,三分從容,三分高貴,與一分倨傲。見到那雙眼睛的一瞬間,蘇易清從夢境里抽身而退。屋外的雪仍未停歇,他披一襲揉藍衫子,輕輕支起窗。冰寒的涼氣卷攜著雪花紛飛入室,撞上他溫熱的前襟,一滴滴化作斑駁的水跡。斑駁破碎得,像他如今的記憶。他在一無所有的空白中醒來,在模糊不清的回憶中回溯,卻終究一無所獲。三天來,他長久地在屋內靜坐,從早到晚,從日出到日落,卻悲哀地發現,連自己究竟從何而來都記不得。陌生的寒意侵入骨髓,有點冷。他漫漫地嘆息,在窗前展開袖中的信。醒來的時候,在貼身的衣物內找到的,唯一記載著自己姓名的東西。柔白微黃的灑金信箋,反射著微熙晨光,明燦又清貴。疏闊沉穩的字跡蜿蜒到最后,竟飛揚出云卷煙散的流麗來……“愿江南江北,竹屋山窗,一笑相逢?!?/br>逢字的最后一筆,剔得長而細,像一場欲斷未斷的夢。也像極了他腰側的刀。窄刃,微曲,光撒在刀身上,明晃晃如水,隱了層玉色。如美人伏錦褟,光滑繁復的衣物中,露出一截微微揚著的玉頸,柔順的幅度,藏著足夠的風情。一把好刀,一封信。可蘇易清是誰?他定定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雞鳴三聲,紅日騰空。西街上忽然傳來了不同以往的聲響。他這幾日也出去過,用腰間僅存的一貫錢填飽肚子,看到的街頭巷尾都是一片死氣沉沉,想要問些東西的時候,賣食物的攤販都搖搖手,露出敬畏驚懼的神色來。今天,街上居然有了聲音。門開闔的動靜、馬蹄的響動、官差呼喝的嗓門。想了一想,蘇易清就走了出去。西街商鋪皆把門關得密不透風。以往常見的茶攤都跑得一干二凈。壓著囚車的士兵正從街上走過,車內老者白發蒼蒼,佝僂著半個身子,雙眼昏昏。巨大的車輪從雪上碾過,發出一連串的吱呀吱呀聲。車后,二十余人被束著雙手,有的披散著發,有的光赤著腳,似是剛從床上被拉起的模樣。最末尾的白衣姑娘踩在冰上,腳下一滑,頓時跌滾到雪中。擦碰到地上石子,凍得僵紅的手上即刻就劃出幾道鮮明血痕。有個差人提了皮鞭,眼皮一掀,還不等那姑娘爬起,手腕一揚,鞭子就已朝她劈頭甩去。沒聽見皮鞭落在皮rou上的聲音,面前已然多了深藍一個人影。雪亮的光,比冰更涼,帶著刺骨風情,從藍色袖底攜風而出,將皮鞭斬成兩段。那差人怒不可遏,直叫道:何方賊人,膽敢作亂!全不看腳下兩截皮鞭一眼,怪叫一聲就扯出腰畔長刀往前沖去。一聲嘆息落在雪中,修長兩指并住刀刃,輕輕巧巧將那差人逼得連退帶滑滾出三尺。周圍呼啦圍上一群士兵,蘇易清抬頭,擦了擦手指,搖頭道:“不是好刀?!?/br>說這話的時候,犯人與士兵才看清他的臉,異常清俊的一張臉,嵌著幽深無波的眼睛。不由讓人心中一跳,就想到寒風中透碧的竹子,任風來風去,他自伶仃。忽有一位騎著高頭大馬,領兵模樣的,看了他的臉,后背一涼,又打量了一眼那柄細窄彎刀,頓時驚呼一聲跌下馬來,喊道:蘇、蘇公子?“蘇公子……”微沙帶啞的女子聲音從地上緩緩飄起,隔了寒風,也能猜想出曾經的玲瓏嗓音來。那白衣姑娘伏在地上,黑發散亂如流云,露出微紅的嘴唇,清澈的眼睛和淡長的細眉。十足的一位江南麗人,見者生憐。蘇易清仔細打量著那位姑娘,搜遍了腦海,半點兒相關的記憶也沒有找到,只得放棄。那姑娘掙扎了片刻,直起身來,立刻便有差人替她松開手上的繩結,朝蘇易清道:“蘇公子,這可是楚家綢緞鋪子老掌柜的孫女,”后半截聲音膩在喉嚨里,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后半夜,我替您送過去,大街上,您給咱們一個面子?!?/br>蘇易清皺了皺眉,側過身去,往那姑娘身邊走了幾步。他不意與那些差人說話,也不想讓人知曉自己失去了記憶的事,隨意打量了她幾眼,頗為淺淡地問:“姑娘叫什么?”她笑了一笑,伸手將衣服上的雪抖干凈,又扯了扯衣角,盡量將褶皺抹平一些,才仔細地行了一禮,從容道:“江曉月?!?/br>全然不見半點畏懼膽怯。蘇易清點了點頭,正思量接下來該問些什么,卻見她輕輕仰起臉來,曼聲道:“您不認識我,我卻見過您,那時候,楚家的大公子……也還在人世呢?!?/br>她聲音婉轉,態度從容又平和,邊上的差人卻嚇丟了三魂七魄,壓低了聲音怒道:“你……你還敢提楚家!”倉倉皇皇低頭向蘇易清道:“她再這么說下去,蘇公子,您也未必能保得住她啦?!?/br>那姑娘猛地提高聲音,沙啞的嗓音在雪地中一漾而開,如玉碎云消:“我既敢為楚家披孝,還會顧惜區區性命嗎?”白衣少女倔強而孤傲,三千青絲,如泣如訴。她找了好久,才從庫中找到陳年白衣,好在祖父是掌管綢緞鋪子的,好在她找到了一截雪白絲緞,在發上系起小小的結。上下仔細瞧著眼前瘦長伶仃的青年,她露出一抹疲倦極了的笑,緩緩開始傾訴湮沒已久的故事。“曾經,楚家的那位大公子,也這么問過我的名字……”不事刀劍的手從冰涼綢緞上拂過,絹、錦、絲、緞,滑得像水,涼得像霧,一根一根染了紛雜色彩的線,穿起無數人間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