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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免被同鄉恥笑。可他突然怯了,就像十年前一樣。不管多大,人回家時,總是小孩。就讓他衣錦夜行一次吧。王麗軍走著走著,路過胡同口第五戶人家,他心里一蕩,這里住著他喜歡過的表姐。但他沒有駐足拜訪,而是繼續向前,在不遠處,王家的院墻已露出一角。王家大院四進四出,結構復雜,其本質已超越了四合院,這種建筑,過去被稱為宅門兒。在北京,除了王爺府,就屬各大宅門最氣派。只是梨園人家地位低,大門不敢搶眼,只配開個小小的如意門。王麗軍現就站在如意門前,門上貼著新對聯,上聯是“萬悅千歡貴壽無極”,下聯是“五福四利喜慶大來”。紅底黑字,映著白雪,很鮮亮。一個小孩窩在門前臺階上,他穿一身灰,頭深埋著,縮成一團,看著挺小可憐。王麗軍走近,說,小朋友,你是這家人嗎?小孩不語,只點頭。王麗軍說,那你跟你家里人說下,就說有人找王志華。王志華就是王麗軍他爸。小孩哦了一聲,頭也不抬,轉身進門。過了一會,一個老女人出來了,王麗軍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媽。他媽還是那樣兒,有點胖,頭發燙小花,未語先笑。就是老了。他媽邊走邊說,誰呀,呵呵,大過年的,這么忙還上門拜訪。王麗軍要拉下毛衣領時,心里突然一抖,他想,這可能就是近鄉情更怯吧。他媽來到門前,向外一抬頭,正好看見王麗軍拉下高領,露出全臉。她先是感到陌生,繼而腦子一轟,手指伸出,結結巴巴,也不知道是因為見到兒子,還是因為見到明星。王麗軍被他mama引著,走進了主屋。遠遠有十來個小孩聽到消息,全都擠在月亮門邊偷窺——宅門規矩森嚴,大人說話,小孩兒連院門也甭想進。在他媽的殷切邀請下,王麗軍坐進椅里。他環顧四周,感到一切都是那么陳舊,泛著遺老氣息。他開始想念自己在太平山的宅子了。母親給他斟了杯茶,繼而也坐下,兩人挨著,開始沒話找話。王麗軍的京片子已經不標準了,但他媽沒有注意,她只堆笑,雙手在腿上不停摩挲。他們的生活早已沒什么交集,因此當下沒什么好談的;他媽對他的前途也沒有絲毫了解,因此未來也沒什么可說的。于是他們說了一大堆不痛不癢的往事,他媽甚至追思到他當年抓周的情景。她說,當時床上擺了許多物件,有筆墨紙硯、金算盤、胭脂、糕點、勺子、鏟子、新摘的月季——王麗軍終于來了興趣,此故事他從未聽過。他問,最后我抓了什么?他媽見他有了反應,快樂地說,那些個物件兒,你一個也沒抓。當時,你的小表姐來串門兒,她坐在床邊,你一把就抓了人家的鏡子,自己照著鏡子,笑得可歡啦。你爺爺當時就不樂意了,說這孫子是顧影自憐之輩,成不了大器……王麗軍聽著往事,隱約拾起這段記憶。其實他知道這事兒,可年代久遠,追憶起來,十分遙遠,仿佛是前世的故事。說到這里,他媽恍惚一下,神情有些凄涼,她說,軍兒,你大姨家的表姐,你還記得嗎?王麗軍心里一陣悸動,就像花瓣飄落在水面上,可水面很快就歸于平靜,因為那花瓣實在太輕了。他說,記得,怎么不記得。他媽說,你走之后沒多久,八八年吧,她結婚了,男方是做生意的。后來沒過幾年,生意賠了,又得罪了人,欠了好多錢,她就跟她愛人服毒自殺了……前兩天我從她家門口路過,還想著給她送點菜,門都敲了,才想起人早就沒了。所以你說,人這輩子能留下點什么呀。哦,也不是什么都沒留下,她還有個小兒子——他媽絮絮叨叨,說起來沒個完,講到這里,她還扯起嗓子朝月門處喚了聲,小梨兒——小孩們在月門墻邊推搡,一通吱吱亂笑后,一個小男孩被擠了出來。他低著頭,躊躇一陣,還是向他們走去。他像舊時北京小孩一樣,把雙手籠在袖中,躡足踏過滿庭積雪,那腳步如此輕微,像是怕把雪踩化了。小梨兒很快走到面前,他媽說,這就是你表姐的兒子,叫陳梨,小梨兒,給小舅舅問好。陳梨埋頭,低聲道,小舅舅好。王麗軍注意到,陳梨穿著一身煙灰色衣褲,在過年時節里,顯得格外寒酸。王麗軍因此認出,他就是在門口玩撥浪鼓的小孩。王麗軍問,名字是哪個字?陳梨把手背到身后,頭埋得更低了,他說,是梨子的梨。王麗軍嘆道,怎么給起這么個名兒,梨兒腹內酸吶。他媽忙道,家里叔伯兄弟都說,小梨兒跟你小時候最像,想培養他接你的班兒,就是功夫還比較稀松,嗐,小孩子嘛,來日方長——來,你抬頭,給小舅舅看看。陳梨聽到這話,終于抬起了頭。他才七八歲的光景,卻臉如瓜子,顯得伶仃,沒有一點幼童的圓潤。而他的眉目淡瘦,眼神含著憂郁,外人永遠也搞不清,一個小孩怎么會有這種超越年齡的憂郁。在他眉心,有一粒紅痣,藏在額發里。冬風一吹,劉海飄來拂去,那粒紅痣隱約出現,就像是一個悲傷的記號。王麗軍心里一震——其實王家子弟中,血緣關系是千絲萬縷,任誰與誰,都有相似之處。但這個小梨兒,和他就像照鏡子,小梨兒的憂郁氣質,更讓他生出無限憐惜——正如憐惜當年受苦受難的自己。王麗軍從椅里起身,走到小梨兒面前蹲下。他除下右手手套,輕輕撫上陳梨的臉頰。他問,你唱得最好的是什么?也和我一樣,唱梅龍鎮么。陳梨搖頭,從那只有一點紅的唇中呵出白氣。不是,小舅舅。我唱黛玉葬花。黛玉葬花。同是寄人籬下,林黛玉當年進賈府,恐怕還比他大點。咯嘣一下,王麗軍終于知道了心碎的滋味兒。王麗軍這晚大醉酩酊。其實沒人灌他酒,叔伯兄弟同坐一桌,但絕沒有平日里呼呼哈哈亂喝一通的情況出現,他們現在看他,總帶有一種被震懾的神情。王麗軍上次看到這種眼神,還是在學校組織參觀毛主席紀念堂的時候,同學們瞻仰毛主席遺容的眼神,跟這一模一樣。王麗軍坐在上座,他們從王麗軍右手邊起,一個一個排隊敬酒。敬酒流程是:說祝酒詞,喝,下一位。一桌京油子,沒一個說俏皮話,那感覺很疏離。說句不好聽的,跟上墳似的。王麗軍甚至還喝了他父親敬的酒,君不君臣不臣,這局勢相當夢幻。而就在夢幻中,他不?;鼐?,飲少輒醉,當即喝了個四腳朝天。王麗軍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