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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何處江山解寂寞,幾時風月抵自由夏歷除夕,對蕃坊眾人來說,無非五花八門的各族節日之一。有些人家照著夏人習俗過得隆重,也有些人家完全不在意。蕃舶街鋪子為招攬生意,節日氣氛反比坊內濃厚得多。只是年貨采辦已然結束,到得午后,整個市場就沒什么顧客了。下午,波斯酒肆聚餐,宋微也去了。跟母親及麥老板喝一陣,便跑到大堂和伙計們胡鬧。但凡有他宋小郎的地方,笑聲都要高出幾個調。如此這般鬧到天黑,與一幫同住蕃坊的年輕人一起,敞著皮襖放開嗓門,沿途勾肩搭背鬼哭狼嚎,最終各自歸家。自從鴿子認巢之后,宋微清空雜屋,專門在窗下為小倆口搭了個寬敞舒適的柵條籠?;丶业谝患?,先看鴿子動靜。見沒什么異樣,便掛起風燈,給拴在院中的驢馬加草料。飼養禽獸上了心,也是相當花功夫的。家里四張嘴等著伺候,雖說都調教得十分聽話,清潔打掃之類的活照樣少不了。有專門收肥的人固定上門,宋微不要錢,人家于是兢兢業業替他將廊廄鳥籠打掃得干干凈凈。宋微到底是個懶散脾氣,做事從來三分活,七分耍。一天磨蹭下來,并無多少空閑。那些個冶游嬉戲勾當,好些日子沒去了。給牲口喂了宵夜,覺得時候還早,坐在廊下橫欄上發呆。這一世稀里糊涂亂七八糟,竟然也已過去三年。連綿不歇的鞭炮焰火昭顯出一派熱鬧景象,干燥的硝煙香氣更是令人置身于濃厚的人世風俗之中。想起去年今日,遠在南疆交趾,某個腦筋短路的人強拉著自己喝酒守夜,宋微忍不住望向天空,帶出一縷笑意。只可惜那明眸與微笑,都隱在朦朧夜色里,無從辨識。又想起半年前見面,獨孤銑曾說,爭取年底來一趟。如今沒來,自然是來不了。重陽節匆匆作別,當時睡得迷糊,若非兩只鴿子為證,說不定自己會以為是一場夢。宋微感覺身體內部涌起一股莫名的躁動。呆坐一會兒,忽地跳下橫欄,準備進屋拿錢,牽馬出門,上麗情樓找窈娘打發這一晚。即便窈娘沒預約不得空,那個叫做小搦的婢女,也溫柔伶俐,清秀可人,足以打發無聊。走得幾步,猛然想起,今日除夕。麗情樓遵循夏人傳統,今晚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開門迎客的。從床底下拎出一瓶酒,重又坐回橫欄上。后背靠著柱子,一條腿屈起,一條腿往側面伸,在驢背上輕輕踢了踢:“嗯昂,你要是能陪我喝酒說話就好了。得噠那家伙,就是變成人,估計也沒趣得緊?!?/br>說完,自嘲地笑了笑。拔開塞子,酒香入鼻,不由得一愣。隨手提溜出來的,竟是一瓶甜白冰釀。重陽節給獨孤銑送行,正是此酒。宋微愣怔半天,終于舉起酒瓶,仰脖咕咚灌下去好幾口。酒液劃過喉嚨的瞬間,往昔幾世糊涂人生,化作最清晰最透徹最簡潔最深奧的哲理:要自由,就要忍受孤獨與寂寞。偏偏人心不足,最難把持。正月十五,西都元宵燈會。這是一年一度官民同樂的超級盛事。宋微第一年來,時機不巧,燈會剛過;第二年他正跟崔貞鬼混,心不在焉;第三年在交趾國和獨孤銑鬼混,沒看著;直到今年,才算真正有空得閑,且入鄉隨俗賞一回燈。正月十五也是他生辰。不知不覺,從十八歲混到二十一歲了。中午在母親那里吃了長壽面,聽兩位長輩嘮叨教訓一回,把紅包揣兜里,約齊蕃坊幾個好友,不等天黑,便上街游逛。朋友們無不帶著拖油瓶。王大郎家閨女已經滿地跑,裴七領著侄子,侯小夏帶著外甥,湊出四五個小蘿卜頭。宋微掏出大把銅板,買了一堆吃的玩的,孩子們于是圍上來叫嚷蹦跳。他笑嘻嘻地蹲在地上逗弄人家,壓根沒有自己是個大人的自覺。一幫人里年紀最小的侯小夏,瞧見他那副模樣,愁眉苦臉對旁邊王大郎道:“王哥,你說小隱往后可怎么辦哪?”裴七撇嘴道:“他娘都懶得cao心了,你cao的哪門子閑心。這家伙搞上了麗情樓的頭牌,哪里還看得上一般女子!”語調間酸氣沖天,一缸好醋。侯小夏嘆氣:“那種地方的女人,就是再好,總不是個事兒?!?/br>王大郎忿然道:“別跟我提這個!上回給他說了說你嫂子娘家表妹,他居然嫌棄人家不識字,見都懶得見。他以為他是誰???翰林公子狀元郎?他宋小隱識得幾個字?麥老板鋪子里的酒牌子都認不全呢!不過出去一回,能玩個鞠球,就當自己高人一等了,看不起咱們這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兄了!豬鼻子插蔥,裝他娘的哪門子象……”看樣子被宋微氣得不輕。侯小夏道:“小隱義氣得很,不至于像你說的那樣?!?/br>王大郎發泄完了,心里也明白侯小夏有道理,悻悻道:“懶人有懶福,憑他那張臉,過二十年都有的是女人情愿倒貼,管他去死!”裴七又酸了:“撒小妹到如今說起他還掉眼淚,造孽啊混蛋?!?/br>一行人樂哈哈在外邊吃了飯,拐到主街看燈。入夜時分,各家老人女眷都趕來匯合,孩子也都有人照應,宋微只管袖手隨行,專心瞧熱鬧。逛了些時候,有老人疲乏走不動的,提前回去了。有孩子犯困哭鬧的,大人招架不住趕緊往回返。也有女人惦記家中嬰兒,草草看過幾趟,拉著丈夫匆匆回家。結果,到后半夜,就剩了宋微自己。元夕不設宵禁,但這時候還在外頭流連的,基本只剩下精力旺盛追求浪漫的青年男女。燈火燦爛下衣香鬢影,雙雙對對,襯得單身者愈發孤寂。孤寂往往容易讓人變得文藝。宋微冷不丁想起幾句后世老少皆知耳熟能詳的詩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br>眼前這許多浪漫柔情,不知是誰令誰眾里尋他?又是誰叫誰驀然回首?管他是誰呢?宋微俯仰盼顧,獨立燈火闌珊處的,惟余一個自己。幾乎就在一瞬間,他動搖了某些刻意為之的堅持。撥開人群,穿過人流,回到家中,騎上馬,往長寧坊行去。遠遠望見獨孤府所在街道,兩側高門大戶,懸滿彩紗刺繡宮燈。有些奢侈人家,連院墻和門前樹木也掛上了花燈,各爭奇艷。畢竟是權貴住宅區,路上人少得多。宋微并沒有走近,只站在街口向熟悉的位置瞅了瞅。獨孤府門前也掛上了宮燈,中規中矩四對八角琉璃柱彩燈,華貴端莊。與左右鄰舍玲瑯滿目的燈飾比起來,稍顯冷清。大門緊閉,不見有人出入。這樣的日子,主人不在,仆婢們自然放了大假,冷清些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