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酒、蘋果、半塊國王餅、一支新鋼筆。他很害怕獨處，盡管他從來沒有明確承認過，就算不來找我，他也不會老實呆在自己的房間里。在牛津的第一年，人們已經開始悄悄議論亞歷克斯的‘朋友’們，有幾個姑娘，大多數是男孩，我見過其中幾個，但也不記得他們的名字，這些人來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快。我從不問起，亞歷克斯也從來不說?！?/br>
“你可以想象，亞歷克斯的社交觸須布滿了牛津和倫敦，向周圍的鄉村俱樂部延伸。每個人都是他的朋友，從院長的女兒到沒人愿意搭理的末日論信徒。他把我也拉進了他的社交世界，那些晚宴、沙龍和酒會，尤其是沙龍，聽起來很迷人，但其實就是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在爭奪話語權而已，每個人都在高聲說話，互相打斷，完全沒人在聽，吵得像一群野鵝。我是亞歷克斯的影子，人們要不就假裝看不見我，要不就過度熱情。有一段時間亞歷克斯很喜歡去那些秘密的左翼集會，聽狂熱的學生討論要怎么拆解他們自己所在的階層。巴里常常在家里舉辦這種集會，對，‘中間是a不是e’的巴里，他的全名是布蘭登·莫頓，后來在外交部工作?！?/br>
“等等?！庇浾甙櫰鹈?，“布蘭登·莫頓是個蘇聯間諜?！?/br>
“對，巴里曾經在學校辦過左翼雜志，軍情五處早在1955年就把他放上了監視名單，但他還是安安穩穩地在外交部待了十幾年，事情到1972年才徹底敗露。巴里想借道伊斯坦布爾逃跑，被擊斃在渡輪上。軍情六處一直到1991年才公開巴里的檔案，后來還拍成了電影，如果我沒記錯的話?！?/br>
“我知道，就是因為那部電影我才知道莫頓這個人的，從沒想過他和盧瓦索先生有關聯?！?/br>
“大學、白廳和唐寧街是個很小的圈子，我們都多多少少有些關聯，不管我們想不想?！?/br>
三個抱著厚毛毯的游泳者從前面走過，和他們打了個招呼，把毛毯鋪在冷冰冰的沙灘上，脫掉寬大的毛衣，露出下面的泳裝，瑟縮著，向海水走去。記者和普魯登斯帶著一種旁觀飛蛾撲向火焰的神情看著這幾個游泳者。他們嬉笑著，互相推搡，撲進冰冷的水里，發出不知道是痛苦還是興奮的叫聲。

“也只有布列塔尼人能這樣?！逼蒸數撬乖u論道，直起腰，拍了拍巖石，像是在向它道謝，繼續向燈塔進發。

“還有多遠？”

“三十分鐘上下。你需要額外的休息時間嗎，年輕人？”

“不用，謝謝?！?/br>
一條木板鋪成的小路在沙灘上出現，向防波堤延伸。木板浸透了水，變軟發黑，腐爛嚴重，但至少比走在沙子上舒服些。海風呼呼作響，記者擔心錄音筆無法清楚錄下普魯斯特的聲音，暗自后悔沒有把筆和線圈本帶出來。

“亞歷克斯喜歡布列塔尼，不過在我們那個時代，旅途非常費勁，我們一般會坐從康沃爾出發的夜班渡輪，在布列斯特下船，換火車去圣馬洛，兩天時間就這樣耗費了。那是我成為外派記者之前的事了，之后我太忙，連抽出一個下午都很難。很多人不知道除了巴黎之外，在波恩也有一個辦公室，我在兩個地方都待過。你留意到亞歷克斯往德國寄了不少信嗎？那個地址就是當時的報社，現在已經不存在了，我九十年代再回去的時候，那里改造成一個超市。一個超市！看在上帝分上?！逼蒸斔固負u搖頭，“公平而論，當時去康沃爾也不輕松，喬治舉辦婚禮的那個夏天——那是1953年7月——我和亞歷克斯冒雨在坑坑洼洼的鄉間小路上顛簸了一天半，我們兩個都不是熟練的司機，車是巴里借給我們的，一輛引人注目的亮藍色布里斯托400，可惜半路上壞了，無論如何無法發動。我們在荒郊野外走了八九英里才找到一家令人生疑的小酒館，渾身濕透，酒?？戳宋覀円谎?，開口說打一個電話要收兩英鎊?！?/br>
這兩個年輕學生別無選擇，只能付了錢。在亞歷克斯向車行的一個帶著濃重蘇格蘭口音的修理工描述問題時，哈利脫掉滴水的外套，打量著這個陰暗的地方。唯一的顧客是角落里一個趴在桌子上的男人，戴著臟兮兮的無指手套，看起來似乎沒在呼吸。雨水敲打著布滿污垢的玻璃窗，酒保審視著他們，多半是在琢磨還能從他們身上榨出多少錢。

亞歷克斯掛掉電話，搖搖頭：“我們要在這里過一晚了?！?/br>
酒保懶洋洋地報了一個價錢，因為太過荒謬，哈利不由得笑了起來：“這些錢足夠我們買一個游泳池的汽油了?！?/br>
“要不就是這里，要不就外面，你們自己選?！?/br>
客房在樓上，低矮的天花板擦到哈利的頭頂。兩張單人床并排放在窄小的氣窗下方，床墊像個流沙坑一樣凹陷，鋪著發黃的被單。壁爐點燃之后，整個房間都充滿了刺鼻的煙味。唯一一盞燈沒有燈罩，投下閃爍不定的昏暗黃光，兩人走動的時候必須非常小心，免得撞上guntang的燈泡。行李都還在車上，他們裹著粗糙的、散發出霉味的羊毛毯子，等爐火把鋪在椅子上的衣服烤干。

“要是我們半夜被十八世紀裝扮的土匪割開喉嚨，絞碎做成狗食，這全是巴里的錯?！眮啔v克斯對壁爐說，在毯子下面蜷縮成一小團。

“也許這里并不是提起兇殺的好地方?！惫蛄恐鴫ι系囊粔K噴濺狀棕褐色污漬，“你覺得這是水漬嗎？”

“最好是?！眮啔v克斯拍了拍枕頭，躺下，“就算修理工明天一早趕到，我們也會遲到十二個小時以上?！?/br>
“我們明早可以打電話解釋?！?/br>
“遲到也不完全是件壞事?！?/br>
“為什么？”

“減少社交時間。相信我，哈利，不是每一個盧瓦索都和我一樣有意思的?！?/br>
“可以想象?！惫粗旎ò?，雙手交叉墊在腦后，“你還沒有介紹幸運的新娘是誰?！?/br>
“老實說我也沒見過她，是父親介紹給喬治的，姓哈特福德，她父親和我父親一樣有個不值一提的爵位，但是地產多得多?？蓱z的姑娘，她應該還沒有發現喬治真正愛著的是飛機?！眮啔v克斯沉默了一會，兩人各自躺在那里，聽著壁爐里的木頭燃燒的噼啪聲，“你還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們都以為他死了嗎？沒想到他在圣誕節前回來了？”

“我記得?！?/br>
“有那么一段時間，”亞歷克斯清了清喉嚨，“小時候有那么一段時間我覺得他其實和飛機一起墜毀在海峽里，回來的是個幽靈。喬治只是看上去很苛刻，但從來不是個嚴肅的人。你該看看他現在的樣子，一個套在空軍制服的苦行僧?！?/br>
“我記得你寫了個故事，一只大鳥吃了人什么的?！?/br>
“我不能相信你可以把故事扭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