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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要進人家家門了,竟不知主人姓甚名誰,豈非無禮?方才青年與衙役們來言去語甚為隨意,想是相熟,他聽到衙役喊青年“雪懷”,想必就是眼前之人的名字,可直呼其名太過親昵,更是無禮——這樣想著,葉鴻悠渾然不覺自己面部表情的古怪,直到看見鐘雪懷似笑非笑的神情,才覺赧然。鐘雪懷玩心一起,偏不說出姓名給葉鴻悠臺階下,反打趣道:“方才你我二人也算共歷了一把生死,既是‘生死之交’,你便直呼我名字又如何?”怎么有一種被調戲之嫌,葉鴻悠心道。雖然私心想來,他真是很喜歡這個人的名字。心如冰清,以雪為懷,圣潔如高嶺之花的名字啊。他自認是個嘴笨的,想著想著,一緊張便又冒出一句錯話,“先生說笑,先生既沒有直呼在下姓名,在下怎可僭越?”鐘雪懷終于笑出了聲,“是你沒有自報家門?!?/br>葉鴻悠忙道:“在下姓葉,小字鴻悠?!?/br>本以為鐘雪懷會出言揶揄,卻見那人出人意料地凝起了臉色。他們身量相當,但鐘雪懷立于兩節臺階之上,葉鴻悠只能略微仰視他。那人低眉斂容,打量了他許久,一雙眼洞若觀火,視線既不冰冷,亦不鋒銳,平靜無波。然而越平靜就越是深藏著洶涌的情緒,直把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是了,你不是……葉遙是你什么人?”鐘雪懷開口,但問題問出來又覺莽撞,因為葉鴻悠的表情倏然冷了下來,與之前的謙謙君子判若兩人。對于他來說,這兩個字可能是一生的——禁語。鐘雪懷在道歉和趁熱打鐵追根究底之間猶豫一番,終究選擇道歉,況且有些困惑,他已然差不多尋到了答案。他正把門鎖打開,便順水推舟,“抱歉……是我唐突,請進?!?/br>葉鴻悠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只能費力牽動了一下嘴角,一言不發地跨過門檻。午間又落了些雪,浣芳沐雪小院中一派祥和靜謐,葉鴻悠支頤看雪,思來想去,不一會便昏昏欲睡。方才鐘雪懷帶他入客房洗漱換衣,收拾停當后他本欲請辭,可那屋主人竟放任一個陌生人獨自留在自己的居所,自己卻不知所蹤,真不知該說他真誠還是輕信好。不告而別在葉鴻悠看來甚為無禮,且院門被反鎖,他便索性定下心來休憩一番。只是伏在桌面上闔緊雙眼,卻半晌無法入眠,明明連日奔波早已令這具軀體疲憊不堪,然而往事一景一景地掠過心頭,擾人心亂。那些幸或不幸的,那些欲語還休的——往事豈能稱之為往事,一顆心最柔軟的位置上多少次抽絲剝繭,多少次歷歷重演,早該習以為常。如錘輕敲,如針刺痛,如花隔霧,如夢難醒。唯一清晰如利刃,直直刺入心頭的,是那個塞住了一切的歡欣,一切的安詳的名字,夜夜入夢,刻刻銘心。早已不痛,因為早已痛夠。思緒漸入混沌,歷歷往昔中艱難泅泳的睡意終究尋得出路,葉鴻悠放松了自己的身體,放平吐息,恍惚之間只微覺一股裹挾著雪粒的冷風隨一聲吱呀悶響擠入房間,隨即背上一暖,一條薄毯落在肩上。帶來暖意的那雙同樣溫暖的手掌,還在細細為他整理薄毯的邊緣,那么溫和,不帶一絲一毫的惡意——他聽到自己已然含混不清的呢喃:“雪懷,謝謝?!?/br>而后便墜入黑甜。醒來已是晚間,葉鴻悠才發覺自己果真是熬得狠了,憂能傷人,自己大概,確鑿是該學會把心放寬些。早些時候,自己……竟因那人一句無心之語動了怒意,委實不該。胡思亂想改變不了任何身后事,這個道理他還明白。身后事已如石上鐫刻,板上釘釘無法挽回,任人悔怨,不如就棄置它為一道慢慢愈合傷疤,不去悔,不去怨。葉鴻悠自覺愧疚,幾月之前,當他跟隨吳家村民一同漂泊如蜉蝣螻蟻時,從未稍作這般豁達沖淡的思慮,彼時的他只會悔,只會怨,現在他已會淡看,已會棄置,已會寬心。是這幢小筑,還有……那個人的緣故么——想來方才伏案小憩時,自己竟沒有陷于那魑魅魍魎的魔魘。一間樸素而雅致的客房,一個溫容黠慧的青年,一個如雪高潔的名字,一襲雪衣,一方薄毯,一句戲語……竟這般輕易地化解了自己的悔與怨么——我竟相逢了那片同命相憐的水草么——請辭的想法已然淡出了思路,真貪戀這片刻的安逸啊——葉鴻悠甚至自私地不再去為這屋主人未來的安危著想,這一剎只愿沉淪,只愿沉吟。他沒有立刻出房門去尋鐘雪懷,把薄毯疊得方方正正,便自顧自在方寸之間踱起步來。四壁掛了些字畫,有鐘雪懷自己的,也有上一個屋主人留下的。葉鴻悠停在一幅叢菊圖前,露重寒苦,一叢白菊不向寒霜示弱,亦不欲凌駕嚴霜之上,開得故我,開得安然。細觀那畫技法并不多么繁復精致,甚至稱得上隨性而為的練筆,葉鴻悠猜這幅畫出自那素衣青年之手。果不其然,落款處鐫秀而挺拔的字跡證明了他的猜想,得知了那人的姓氏,葉鴻悠莫名心情大好……總算不會再為此挨那人戲弄了……當下他便斂衣出門,尋那屋主人去了。鐘雪懷在灶房。他平素慣于自己做飯,又食素,便弄些清粥小炒,米酒腌菜。有時街里街外的叔伯盛情相邀,他也會欣然前往,偶有閑情會去嘗嘗那些小菜館的菜品,往往是帶回自己的小院吃。今日卻是冬至——中原的吃食規矩,這一天北人慣吃餃子。每年這一日,也是鐘雪懷唯一碰葷腥的時日,他會給自己包一頓豬rou餃子,并且盡力把味道形狀做得——和那個人曾經做過的一模一樣。有些人偶然知曉了他這個小小的怪癖,卻只在話頭上念叨過,調侃過,便擱在一邊了。每個rou體凡胎都有著隸屬于自己的聚散悲歡,福兮禍兮的輪替。至于旁人的幸福被天災人禍擱下陰翳,誰也不會追根究底,那潺湲著的細水流年里,每個人都無可非議地心無旁騖著。說起來,這頓特殊的飯,他從未和別人共享過。鐘雪懷不愿不相干的人饕餮他的隱秘,也不忍他們咀嚼他的哀傷。但是這一次,反而是他很想和那個人一起吃這頓飯。一個負重滿身的羈旅孤客,若邂逅一個同樣一身沉重的同路人,必同命相憐,也愿相濡以沫。他們為對方分擔一些包袱,也將自己的包袱換給對方一些。盡管負重并不能減輕分毫,但總覺溫暖得漫漫前路都變得不那么殘忍了一般。他便是那個蹣跚的羈旅之人,心比身疲憊,現在他相逢了身心俱疲的葉鴻悠,他愿意先替他背負一些沉重,卻也并不苛求對方能夠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