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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的窗欞上都糊了幾層厚紙。用來做窗框的木材本就是次品,經年的雨水浸透與烈日曝曬的交替讓縱橫的欞木矯曲變形,合上了一邊,另一邊就會咧開一個細縫。零零星星夾著雪粒的冷風涌進屋內,風雪的呼嘯聲與木片受凍開裂的“咯吱咯吱”的聲音諧和在一起,也不喧囂。燕雀已南遷,難以覓食的家雀合著喙不聲不響,大著膽子跑到有人家的院子里,在雪地上啄食谷粒,不防昨晚那大雜院里的大小孩童支著捕鳥的笸籮的木桿“嘎巴”一聲斷了,可憐的鳥兒大約要充做了一頓下酒菜。鳥兒捕住了,卻久久沒有人出門來取獵物,這一天是冬至,是一整年中夜最漫長的日子。寒冷的空氣和半黑灰的天幕把人們都往被窩里推,慣于起早的人們都自欺欺人地想著,夜還沒走,再睡會兒吧——再睡會兒吧——,懶漢們怕要睡到日上三竿了,昨日信誓旦旦的昂揚起來的斗志就這樣泯滅了,私心自我安慰著,日子就是這樣潺湲流淌著啊。真靜啊——真冷啊——青年就在這樣的冬日清晨起身。他穿一身素白,立在院中好似與滿地的落雪融在一處。青年的皮膚是健康的白皙,然而嘴唇很薄很窄,卻沒什么血色。整張面龐上,墨黑的眼瞳是最濃重的兩點顏色,眸光深湛而清澈。那是一種看透魑魅魍魎的純善。青年沒有掃門前的雪跡,他從臥房出來穿過庭院,徑直出門去了。青年獨居,一座樸素清雅的小筑隱在燭隱巷尾。青瓦上積了幾日的白雪,遠遠望去素白一片,白墻與雪頂只留一到青黑的罅隙。貼楹聯的地方留著小筑前個主人臨走時撕去紅紙后的殘跡,經年的風霜讓那些殘跡褪去了鮮亮的本色,大半邊都翹起來了,風一吹就如舊舊的,小小的旗子一樣翻卷。匾額是青年自己刻的,“浣芳沐雪”四個字是雋秀的柳體,填了飽滿的墨色,字下面還臥著一株紅梅。那紅梅的儀態栩栩如生,細看竟真是一枝梅樹的干枝橫在那里,厚絨布縫制的梅朵疏疏落落地點綴在枝干上。連梅蕊都是十二分的精致,是鍍金的細鐵絲扎成一簇,尾端蜷成一個小珠。是個雅客妙人。***燭隱巷口。沒有名字的早點鋪。熙州城里三百六十行當,最老的店面是貫城而過的卅五大街上的剪霓成衣鋪,百多年間金殿上的龍椅輪流坐,那鋪子里的新出的繡樣也一番一番地被大姑娘小媳婦們仿繡著。最年輕的珍珠閣也在卅五大街,是個把月前開起來的,賣各色新奇的域外糖果,本是紈绔的店主在西域有奇遇,改頭換面做起個小生意盡孝高堂。申時開門辰時打烊的是城南的倦芳樓和城北的竹菊清影,煙花巷里夜夜笙歌好不熱鬧。十二個時辰連軸轉的是城西茯苓巷的百里藥鋪,千八百個楊木小抽屜密密麻麻擠滿了三面墻壁,白須的老者一手搭脈一手捻須,是個妙手回春的金字招牌。打烊最晚的是城東一家最不起眼的一家小酒館,開門最早的則是燭隱巷口張大伯的早點攤子,寅時二刻還不到,裊裊的炊煙就已經忽悠悠飄上天了。天還未大亮,早點攤子卻已經擠得滿滿當當,聞雞起舞的勤快人也真真不少。常年打短工過活的粗壯漢子們都在懷里揣上幾個饅頭,再端一碗老豆腐或者糙米粥蹲在屋棚門口狼吞虎咽了,拿袖子抹抹嘴就匆匆去城門口等雇主來貼藍邊告示,也有的拿塊粗布包上十幾個燒餅帶走,到城郊的林場牧場干上一天的光景。斯文人都往屋棚里去,三三兩兩湊在桌前邊吃邊聊,來一套煎餅果子夾油條,再配上一碗小餛飩,或者一籠剛蒸好的rou包,又白又軟的包子蒸騰著白氣,一口咬下去大半個。若沒有座位了,站著等上片刻也行,添個凳擠一擠也行。這小攤的地界也實在狹窄,小屋棚里五處桌子,實際能坐人的只有四張,三處完好的,一處缺了小半個角,倒是無傷大雅。還有一處瘸了一條腿,滿屋子的熟客有個不成文的默契,這張重傷也不下火線的桌子,留給一個溫雅的青年坐。事實上是,這幾張桌子是張大伯從自家老宅搬來的,他老爹老娘辛苦了一輩子也就留下了這個早點鋪,十七歲的少年接過來后,把買賣做得挺紅火,娶妻生子。明明可以在熱鬧些的街上盤下一個大三倍的店面,大伯卻執意守著這個小窩棚和那街里街坊百十來個熟客,那窩棚里的桌凳快爛成一把柴火了,他卻一個也舍不得換,尤其是那個瘸著腿的,據說這是以前擺過祖先牌位的。瘸著腿的桌子誰坐誰塌,只有那個溫文爾雅的青年坐下的時候,很給面子地穩穩地立著,大概是因為那青年是個極妥帖的性子。青年營生著一個畫攤,給那些待婚配的姑娘小伙畫幾幅小像,讓媒人帶著上對方的門,還畫些給小孩子們看畫片畫本,有或,還有他自己編的寓言故事。有時街坊四鄰央他寫封書信,他聽著別人口述的大意,加些文雅的辭藻,一筆一劃用眉清目秀的小楷寫了,還幫忙送到驛站去。青年就住在燭隱巷尾,是個風雨無阻每天必到的熟客,一來二去地,大家都習慣留著這張桌子給他。***一身素白的青年如期而至。不知誰把巷弄里的雪掃了,左右各堆了一隴,黃土地面上殘留著一些雪跡,不一會就凍成一綹一綹的冰痕。青年走得很小心,不徐不疾,走到屋棚門口,兩腳現在地上輕點兩下,把鞋底粘連的零星雪片抖落,方才跨過門檻。見那青年進得門來,幾個熟客立馬打起招呼。有的嘴里含著吃食,一只手抓著果子油膩膩的,便點個頭,另一只手把乘著豆漿的粗瓷碗舉一舉。青年挨著個地叫人。韓大哥,聽說大嫂前幾日身子微恙,可有去百里藥鋪抓服藥?什么?大嫂又有身子了?那恭喜大哥了——秦大伯,昨天小寶子在私塾闖禍了吧,唉……您下次可別讓他爹打得那么狠了,雖說是個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兒,可這粉雕玉琢的一個小童子哪兒經得起啊——豆子他娘,昨天小豆子把青筍送來了……他就這樣溫言和每個街坊話著家常,看著他們的眼睛,誠懇地感激著——幫他掃掉門前積雪的大娘——送他自家種的紅辣椒的老大姐——幫他看過半日畫攤的,跟屁蟲一樣央他在一方舊手絹上畫一幅“蝶戀花”圖送給豆腐店三丫頭的小少年——所有的關心都恰如其分,不殷勤亦不敷衍,更沒有窺刺,沒有挑撥。他相貌出眾而不刺目,性格溫潤而不怯懦,識文斷字又兼雅擅丹青,是幾家大姑娘聊起來會臉紅心跳的心儀之人。他雖不市儈但也會精打細算,不耍jian猾也會在關鍵的時候抖些小聰明。青年和孩子們打成一片,和巷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能聊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