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說詩

我從莫作塵的房間退出去，卻見柳弄影在外面站著。那衣袖輕翻，墨發微揚的模樣，宛如謫仙一般。真真是個畫一樣的人物。

我心中是有許多話想說的，一見著他，卻又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千言萬語，最后卻只嘆了口氣。

柳弄影道：“你如今也算是朝廷的人了，既不是沐休，還是不宜耽擱太久才好。作塵好歹是我的人，我會叫人好好照看的。你得了閑，再來看他就是了?！?/br>
我只得道了聲好，離了暮楚館。

我憂心忡忡地到了瓊林院，剛在桌前坐下，門外就有人來說，皇帝那邊傳了口諭，說是入了冬，叫我寫幾篇應景的詩文送過去。我心里煩悶，怨聲道：“這肅殺的時候，要花沒花要草沒草的，還要什么應景的詩文！不如去郊里的河里看魚來得實在！”

進來的人忙賠笑勸道：“大人快別這么說，小的雖不識得幾個字，卻也聽人說過，這四時之景各有不同，各自有各自的妙處，一兩句話也說不盡的；只是凡人眼拙，瞧不出罷了。大人文曲星下凡，瞧著的東西定比我們這些個rou眼凡胎的人多到不知哪里呢。陛下器重大人，才叫大人作的；換了旁人，就算巴巴地送去，陛下也未必肯看呢?！?/br>
我雖不是個愛好聽人奉承的人，卻也禁不住他這么一番夸。于是抬起頭來瞧了一眼，見模樣也算標志，便笑問道：“你倒是會說話。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怎么之前未曾見過？”

那小廝忙低頭回道：“回大人的話，小的名叫鄭伸，原是京中屠戶出身；小的的娘去的早，月初時又死了爹，無牽無掛的沒個依靠，正逢宮里要選召宦官，小的心想到了宮里起碼有口飯吃，若做得好了入了哪個貴人的眼，一時飛黃騰達也是有的；因此便來了。誰知又遇上大人入院，圣上覺著瓊林院沒個侍候的人不像話，就差了頂頭上的人選個識字的送來。說來也是小的的福分，兒時鄰家住了個落第滯京的秀才，我爹見他可憐施了幾回剩rou，他便教我識了幾個字，因此就被選上了。好歹有了個歸處，還少了那切膚之痛。如今又見大人蘭花一般的人物，這般風流倜儻，心里越發覺得歡喜了?！?/br>
我笑道：“鄭伸？這名字可還有點意思，就是普通了些。你若愿意，我再替你取一個如何？”

鄭伸連忙道：“大人給小的起名字，是小的的福分?！?/br>
我點點頭：“那好。古人說‘正身省心’，又有‘每日三省吾身’之語，以后你便叫‘省心’吧?！?/br>
省心跪道：“省心謝大人賜名?！?/br>
我道：“好，你先出去吧，我先寫了這幾篇詩?！笔⌒拿牧祟^出去了。

我原本心中不快，與他調笑才暫時忘了，如今一人在此，郁結之氣重又翻了上來，卻又不能不作。因此忍著性子作了幾首，不曾細看就叫送了過去。一時心中又記掛著莫作塵，越發覺得難熬。

不多會兒，省心又進來道：“大人，宮里傳話來了，陛下要見你呢?！?/br>
我奇怪道：“不是才寫了詩么，這會子又要過去做什么？”

省心笑道：“沒準是大人寫得好，陛下見了歡喜，要賞大人呢?！?/br>
我仍不信，惴惴進了宮。

到了御書房，見皇帝穿了件月白色的袍子正斜靠在椅子上瞇著眼，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桌上果然放著那幾張我寫的詩。我照禮參見過，皇帝笑著坐直身體，溫聲叫我起來。我便站直了，等他說話。

皇帝道：“風卿的詩朕都看過了，確是字字珠璣，回味無窮?！闭f著便撿起一張道：“像這一句‘身死思方盡，弦斷有誰聽’，著實是大悲之語，道的是離情別意，說的是相思成疾，真叫人不忍卒讀?！?/br>
而后又撿起一張道：“這寫梅的一句‘無主寂寞開，零落莫作塵’也是極好的，頗有憐花惜花之意?！?/br>
皇帝把這一張放下，又拿起一張來，一看，卻笑了一笑：“這一句‘千呼萬歌天上好，慘慘戚戚人世悲’雖然也極好，讀來卻大有深意了?！?/br>
我心里咯噔一下，卻聽得皇帝繼續道：“風卿勿要緊張，朕可沒有要責問你的意思。只是風卿昔日從不寫這般悲苦之語，朕一時有些好奇罷了。不知是什么擾了風卿的思緒，才令得愛卿這般愁苦不堪？”

我聽得他如此關切詢問，加之的確抑郁難解，差點忍不住就要將心中之苦說了出來。想了想，終是不妥，因此只說：“不過是些雜事罷了?！?/br>
皇帝笑道：“莫不是瞧上了誰家的姑娘？莫論才學，光說容貌，朕的后宮佳麗可都沒有比得上風卿的。若真是心之所屬，風卿盡管說便是，即便是王侯之女，朕諭旨一下，也沒有不從的?！?/br>
我忙說：“陛下誤會了，臣并非為情所困，只是這兩日見了些癡人，有了些感慨罷了?！?/br>
皇帝“哦”了一聲，笑道：“倒是朕多心了。想來這世上也是有些癡人的，朝朝暮暮地念著想著，年年歲歲地盼著憶著，別也難，見也難，到頭來不過落得個寂寞罷了?！?/br>
我低頭道：“陛下說的極是?！?/br>
皇帝接著道：“歐陽文忠公有詞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就寫得極好，把這些個東西都說盡了。情到心頭不能自已，確是與風月無關的；一時情起，自然也顧不得其他的了?！?/br>
我聽得此話，怔怔望著他許久不曾回過神來。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竟將我這些日子心中的萬千種思緒盡數包含了。

我頗受觸動地道：“陛下一言，便解了臣心中之結?！?/br>
皇帝笑道：“哦？如此，朕倒是要得意一番了。風卿的心結可不是什么人都解得了的?！?/br>
我發自內心地誠懇道：“今日是臣唐突了，寫了些發泄訴苦的東西；蒙陛下不怪，明兒臣就去再作幾首來，重新呈與陛下?！?/br>
皇帝笑道：“風卿這話可就不對了。古人說‘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風卿這一悲，可又讓朕得了幾篇至情至性的好詩文；朕高興還來不及，你又有什么錯處？不過既然風卿說要作，朕也是樂意收的；不過不能叫做是賠罪，只是朕仰慕，想再多訛你幾首詩罷了?！?/br>
我被逗樂了，想也不想便笑道：“陛下好不要面子，自個兒坐擁了江山，卻還和我的幾首詩過不去?！?/br>
皇帝笑道：“那又有什么？江山是江山，詩文是詩文，并不可相比的?！?/br>
第15章情非情

我道：“只寫詩也還是無趣的。說來也不怕陛下笑話，臣雖不工于丹青，卻多少懂得一些；若陛下不棄，臣便作了畫，再在畫上題了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豈不更有趣味？可若是入不了陛下的眼，臣可就不在賣弄了?！?/br>
皇帝笑道：“如此自是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