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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很快走刑事程序訴告上了特別區法庭,判決結果下來,那十多萬本偽書全部沒收,印刷廠廠主被判罰金八百元,或以監禁沖抵,兩元折算一日。廠主不是傻子,果斷選擇罰錢,交了八百元的罰金,這官司就算是了了。 周子兮自然覺得沒完,她花了這么些功夫下去,可不是為了這區區八百元,更何況這錢還不是賠給書局的。她于是聯絡書業公會與相關書局,打算再以侵犯私權為由提起民事訴訟,要求印刷廠賠償經濟損失。 她本以為這一步順理成章,卻沒想到事情遠沒有她想象得這么簡單。涉案的幾家書局都表示不想繼續追究,翻版書既然已經沒收銷毀,便是皆大歡喜,再打民事官司也沒有太大的必要了。 周子兮為此很是費了一番口舌,試圖說服他們把官司繼續打下去。自滬戰之后,不少書局就已經蒙受重大損失,一直都沒能緩過來。曾經有人說,一枚炸彈落到四馬路上,少了幾萬本圖書,多了兩家妓院。雖是玩笑,卻也是實情。再加上這幾年物價飛漲,圖書銷量本就不好,翻版書一出,正規書籍更加難賣。很多規模小一些的書局都已經無以為繼,有時候預付了作者版稅,連付梓印刷的錢都沒有,年前才剛有一家因此破產倒閉。而與書局的損失相比,眼下這八百元的罰金根本不能形成威懾力,翻版書商看到這樣的結果,恐怕只會有恃無恐,變本加厲。 然而,書局方面也有他們的理由。原本這種官司都是由作者起訴,直到最近一次內政部修訂細則,才根據民法有關著作權轉移的規定,使得出版人亦對翻版侵權享有起訴權。而在此之前,也幾乎沒有成功索賠的先例。 話講到最后,書局方面倒是稍稍動了心,表示只要周子兮能說服幾位名作者共進退,那他們也愿意奉陪一試。 于是,周子兮又去找那些作者。 其中一位最有名氣,但已舉家定居美國,發了一封電報過來表示路途遙遙,不便參與國內的官司。 另一位更加不巧,已經去世了。其遺孀回復:“我出版先夫的選集,都有人罵我發死人財,要是再打翻版書官司,不知道要被人怎么罵呢!” 還有一位教授,既沒出國,身體也很康健,卻只以一封短箋答曰:不愿參與版權方面的爭論。 周子兮不懂這里面的道理,去電求見,結果被教授的學生擋了駕??梢粋€二十出頭的男學生哪里是她的對手,很快透露了教授平常愛去的咖啡館。她守株待兔,撞了個正著。 教授顯然沒想到前來求見的原來是這么一個年輕女人,不像他通常所見的律師,倒更像是他大學里的女學生,于是欣然放下手上在寫的文章,與她談了幾句。 周子兮這才知道,教授之所以拒絕,是因為曾經跟人打過好大一場筆墨大戰。 那是幾年前經濟最蕭條的時候,頒布不久,日報上登過一篇文章,題為。文中寫道,普通市民三四年前還能每年買幾十塊錢的書報,可現在連幾塊錢的書也無力購買,經濟的壓迫使他們限于精神糧食的匱乏。所以,翻版書與其說是偽書,不如說是廉價的普及本,并非侵犯他人財產,而是“充滿敬意的翻印”,助益了文化的傳播。時下一些進步書籍能夠流傳一時,也未嘗不是翻版書的好處。 讀到這番“偷書不算賊”的理論,教授撰文反駁,說文人固然清高,不該斤斤計較于錢財之類的身外物,但也不至于清高到了自己應享的利益被剝奪了,還自以為肩負著光明偉大任務的地步。更何況翻版書時為濫觴,浸而遍地,正規書局受其傾軋,經營艱難,整個出版界都已被置于近乎破產的境地。等真的到了書局集體關門倒閉的那一天,又有誰來為為書賈制造翻版原料呢? 周子兮覺得這道理說得很好,奇怪究竟是什么讓教授在幾年之后改變了想法。 “后來呢?”她打聽這場筆墨大戰的結果。 “后來?”教授苦笑,“后來被對方捉到痛腳,說我自己的學生在課上用的西書都是Pirated books,有什么資格來批評偽書?” 周子兮也是一愣,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 教授繼續道:“當時正是匯率高縮,美金一元合國幣五元。一本西書動輒幾十元,普通學生根本不能承受,要么讀翻印書,要么就干脆不能讀了。所以,我也算是被說服了吧。翻版書這回事,實在是意識與現實之間的斷裂,已經超越‘據法維權’的范疇,不是我輩能評述的了?!?/br> 周子兮還在力爭:“民國尚未加入萬國版權同盟,所謂法無明文規定而不究,雖然不能說翻印西書就是正確的,但跟這樁案子也不完全是一回事?!?/br> 這顯然是律師的邏輯。教授一時說不出什么,卻也沒被說服,一邊笑一邊搖頭,表示自己并非真信了這市儈的詭辯,只是不屑與她爭論而已。 話說到這一步,周子兮只得作罷了。 其實,也難怪教授不愿意淌這潭混水。若是再引起一場筆墨戰,一定又會被人指名道姓地罵上來。不作答吧,就好像做實了罪名。作答吧,又浪費了原本可以用來做正事的時間,最沒意思。 而在當時,小報與雜志又尤其的多,一時新開,一時倒閉,出來幾個月便不見了,隔一陣換個名字又掛在報攤上。印成鉛字的論戰比律師在法庭上還要雄辯,反正雙方各講各的道理,甚至根本不講道理也是可以的。 一圈游說下來,最終只有心書館的曹博士表示愿意站出來打這版權官司??上臅旧砭驮饨?,想打也沒得打,最多只能當作精神上的聲援了。 這場民事賠償官司最終沒能打起來,周子兮對此十分失望?;氐绞聞账?,吳予培看見她,還是贊了一聲“做得很好”,說完又派了別的案子給她。不用問,也都是些文文氣氣、體體面面的案子,在寫字臺的方寸之間就能辦完。 在外面當著別人,周子兮也不好表現出什么,回到家中卻是百般地不順意。 唐競哄她,問她這是怎么了? 她這才將事情原原本本跟他說了,最后將那支珍珠白的墨水筆一下拍在桌上,道:“什么時候我才能上法庭???” 唐競看得要笑,這才知道這孩子的愿望原來如此樸素。他本想將她摟過來繼續哄,說“好好好,你要上法庭”,可又覺得不該如此敷衍。再說她要的東西也比較別致,不似別人家的太太只是想從丈夫那里嗲出多幾塊零用錢來,就算他說“好好好”也不作數。 于是,他還是坐下認真勸她:“倘若委托人不想打官司,而你作為律師非要人家打,也是有悖職業倫理的?!?/br> 周子兮聽他這么說,倒是一時語塞,仔細想了想,點頭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