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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周公館的地址,眼見著菊芬愣了一愣?!笆裁??”她下意識地問。 “這地方老板娘熟得很,不用我再說了吧?!碧聘偦卮?。 菊芬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去,手上并未停下,但筆頭卻像是澀了,寫不出字。 唐競沒再說什么,只從皮夾里抽出鈔票擱在柜面上,轉身推門出去。 菊芬仍舊呆立在柜臺后面不動,那白俄老板還在外面上門板,并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看見唐競出來,便客氣地與他道別。唐競亦笑著點了點頭,坐進車里。 汽車發動,他默默行在路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走這一遭。的確,她的那點小計策又叫他看穿了,但這顯然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情。???? 孤島余生 4.2 ??次日一早,唐競又如平常一樣,漱洗之后吃一份西仆送上來的英式早餐,而后走出華懋飯店,讓門口的小童擦了皮鞋,再駕車去南京路。 但與平常不同的是,他站在哈同大樓底層稍作猶豫,上樓時早一層走出電梯,去吳予培的事務所里逛了逛。 辦公時間未到,回廊上只有三兩個職員走過,手里大都拿著皮包與早報。唐競對其中一人道一聲早,問道:“吳予培律師的事務所怎么走?” 那人根本不認得他,卻是敬他的衣衫與做派,殷勤笑著替他指了方向。 唐競朝那邊過去,果然看見右手一處玻璃門上貼著吳的名字,中英法三種文字,標明此地是一間律師事務所。 大門未鎖,他推門而入。里面地方不大,不能與樓上鮑德溫的寫字間相比,只一眼便可看個囫圇??看坝袀€獨立隔間,里面寫字臺上趴著個人,正酣睡未醒,不是吳予培又是誰? 唐競一笑走過去,更看見這位吳律師腦袋枕著胳膊,胳膊下面壓著紛亂的紙,紙上滿是字跡。他辨出其中謄抄好的一份,抽出來來粗粗瀏覽。 吳予培似有所感,懵然醒來,抬頭看見他,倒是嚇了一條跳,慌忙低頭在桌上找眼鏡,擦凈兩片玻璃戴上。 “你怎么來了?”他問唐競。 唐競卻已經看完了訴狀,原物奉還,贊了聲:“吳律師果然好文章?!?/br> 這句話并非揶揄,吳予培所作的訴狀舉證絲絲入扣,陳詞慷慨激昂,最后總結亦是擲地有聲:晴空丸上日人的所作所為,是對你我同胞生命權的藐視,對中國法律的踐踏。 這話當時聽著像唱高調,此時卻也叫唐競有些感觸。 吳予培聽了他這一贊,臉上有些赭色,低頭笑了笑道:“昨夜趕著寫的,還是匆忙了一些??上闆r緊急,時間有限,也只能這樣了,我今日就差人送去檢察廳?!?/br> 文章確是好文章,至于有沒有用,就不是他們這些人可以做主的了,唐競心想。但見吳予培額上一個紅印,是枕著胳膊趴在桌上睡覺留下的痕跡,又覺得好笑,那些掃興的話也不曾說出來,只點點頭便揚長而去,留下吳予培還在原地睡意懵懂。 吳律師說到做到,晴空丸案的訴狀便是在那一天呈交到了檢察廳。 然而,又是兩日過去,孫桂的尸檢尚未重開,日本領事已然對記者發聲。那通講話在滬上幾張報紙全文刊登,重申事情起因是孫桂行竊在先,結果是撞傷致死,純屬意外。而日方公正不阿,業已傳喚丸上所有船員。待偵訊結束,如果確有發現毆打情節,自會將涉案人申解領事法庭, 依日本法律懲辦。如果沒有,如何處理涉案人,更加只是領署與船方內部的決議,與中方或者租界當局全無關系。 唐競在報上看見此條消息,便知這事已不能再拖下去。當天下午,他遞了一封信到吳予培處。 不多時,有電話打上來,是吳予培問他:“這戲票做什么用?” 那信封里別無他物,只兩張昆曲名角兒秦君與邢芳容所做的票子,都是丹桂軒戲園里的頭排位子。 “自然是請你看戲,”唐競笑答,“記得帶華萊士小姐一同去?!?/br> 吳予培還要再問,唐競這邊已經掛斷電話,反正事情早已與寶莉商定,她會知道怎么做。 那天夜里,唐競也去了丹桂軒。 他到的時候,戲已開場,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聽著臺上咿呀呀開唱,亦看著前排位子上穆驍陽正側頭與吳予培講話。 他心想,此時的吳予培大約已是后背一層汗了。正覺好笑,肩上卻被人輕輕一碰,他回頭便在身后那一片暗影中看到寶莉,金發,紅唇,一雙碧藍的眼睛。 “你怎么跟吳說的?”唐競問。 “只說去聊一聊?!睂毨蛐Υ?,在他身邊坐下,“吳問我聊什么,我說你一個做律師的人,總不會連聊天都不會吧?” 唐競不禁失笑。 “那穆先生倒是客氣,一點看不出是……”寶莉也望著前排感嘆。 “是什么?”唐競問,偏要聽她說出來。 寶莉卻看著他,笑而不答。 其實莫說是穆驍陽這般玲瓏的角色,洋人在此地總是高人一等的,更何況寶莉還是報界人士,由她帶著吳予培前來,幾句話總說得上。 恰在此時,臺上那死了的杜麗娘又還魂回來,正幽幽唱著一句:“原來繁花似錦開遍,都這般付于斷垣頹水,回頭皆幻景,對面知是誰?” 大約也是讀書讀出來的毛病,竟會是這一句唱詞撞在心坎上。 唐競忽然想,他這樣一個人,本該腰間別一把盒子槍,站在戲院門口的黑暗里。若是得上面開恩賞識,叫他進來聽著戲戍衛,一雙眼睛除去盯著周遭的暗處,也該看那杜麗娘游春,柳夢梅入夢的花下風流,比如那旦含羞推介,生低語強抱,把領口兒松,衣帶兒寬,云騰雨致,溫存一晌眠。 這戲每演到此處,臺下便是一陣曖昧的笑聲響起。 什么人世,什么萬物,本就是這樣簡簡單單,只怪他念了些書,胡亂想的多了。 一瞬他便回神,卻見寶莉仍舊看著他,一雙眼睛倒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這唱詞是什么意思?”她問。 “Everything fades away.”他答,言語出口,才覺自己所說的已是失之千里。 許是因為他眼中的深色,寶莉伸手握住他的手。唐競無奈笑了,今夜又是不巧,有件事,他必須去辦。 還未等那秦君與邢芳容出來謝幕,唐競便已出了戲園,駕車去錦楓里。 此處本是老頭子當權時就建起來的,從外面看只是尋常民居模樣,內里卻是彎彎繞繞,易守難攻。后來老頭子不管事了,便是張林海坐鎮在此。幾年中加蓋修補,更加有如迷宮。 唐競穿過一進又一進的院子,才到了最深處重重隱蔽的宅邸。傭人帶他去書房,張林海正在那里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