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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黃昏,濃云翻墨,燕子低掠過街巷。莊少功心不在焉地想,恐怕有一場大雨。應驚羽也牽馬出來,把弓和刀往鞍側一掛,系好斗笠,向他道:“莊公子,你的信,應某替你送了?!?/br>莊少功點了點頭,不敢隨便說客套話,對方明顯是被迫的——此人雖然只是末入流的捕頭,卻剛正有威嚴,哪像個有工夫跑腿的無名小卒?!盁o名,你是不是為難了應捕頭?”“是?!?/br>“怎么為難的?”“不許他去比武招親,他不送信,殺他舅舅?!?/br>莊少功沒料到,如此卑鄙的手段,也能說得如此光明正大,不禁呆了一呆。“無名,強不執弱,詐不欺愚,應捕頭是你的朋友。你就如此對待朋友?”這時,應驚羽已上了馬,暗想——這個“強不執弱,詐不欺愚”是什么意思?無名抱手不說話。莊少功只當他置若罔聞,忿怒道:“你不讓應捕頭參加比武招婿,萬一夜姑娘喜歡應捕頭,卻與之失之交臂,這一生,豈不是毀在你這等卑鄙小人的手里?難道,你還要一路將所有去金陵的青年才俊都趕走?那不如我等即刻回家?!?/br>無名似懂非懂,聽著聽著,忽地渾身一顫,側過頭,拿手巾捂住口鼻。“無名,你真叫我失望,”莊少功心想,這少年郎總是裝可憐,縱容下去如何了得,狠下心道,“見人不正,雖貴不敬,莫說你是我的家人,就是達官貴人,我也一樣不敢茍同?!?/br>應驚羽聽了,制止道:“應某早已心有所屬,去金陵,也不過是盛情難卻,加之是難得的武林盛事,天下少年英雄聚集一處,這才動了結交的念頭,不去也罷?!?/br>“我教訓我的家人,”莊少功余怒未消,“清官難斷家務事,應捕頭何必為他說項?”應驚羽一怔,因不知這位莊少家主哪來的火氣,也就說不出話來。無名終于改口:“鷹爪應,送了信,你可以去參加比武招親?!?/br>應驚羽恢復了殺氣騰騰的模樣:“好,你立刻離了永州,否則休怪應某不客氣!”話雖如此說,應捕頭應驚羽,仍是揣著信,裘馬揚揚地向陽朔去了。他一逢驛站便換馬,二十里一換,日行八百里,不知比莊少功來時快了多少倍。到莊府門前一里地,一張弓挽盡天邊紅日,一箭驚飛庭前鳥雀,暮色猶未落下。這時,莊家的三個人,早已離開永州,沿湘水馳向上游,打算到了洞庭湖,改走水路去金陵。得知家里藏了一窩欽犯,莊少功自暴自棄,不再指望能在城里落腳了。他有些后悔訓了無名,但經過數個時辰的觀察,他發覺,無名不長心的,挨了一頓訓,卻似早已忘了那回事,在馬車里仰躺、俯臥、側臥,甚至睡到了他腿上,看得他也困倦了。天色越來越暗,無名忽地坐起身,摸索到腰際——這少年郎,本就是個弱不勝衣的模樣,一雙手更是生得骨rou亭勻。恐怕只有油瓶倒了也不屑于扶一下的懶人,才會有這樣一雙美得可憐的手。白凈細滑,毫無瑕疵。指甲倒是剪得精心漂亮,襯得指尖飽滿溫潤。這樣一雙手,似乎,撫過刀鋒,刀鋒也會酥軟下來。此刻,這樣一雙要命的手,嫰玉似地滑開那寬松的衣襟,挑著系結……“……你做什么?”莊少功嚇了一跳。無名瞅了他一眼,似乎覺得他是在明知故問:“脫衣服?!?/br>——這是當馬車是臥房么。莊少功不尷不尬地問:“你……脫衣服做什么?”“換衣服?!苯饬讼祹?,無名握住衣襟,把肩一展,剝掉褐衣。莊少功不敢再看,逃也似的沖出車簾。無名哪里管這莊家少主如何,將褐衣揉作一團扔了,露出裹緊身軀的夜行勁裝。隨后,他打開包袱,捉出一條嵌銀網的暗色牛皮革帶,又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竹筒。竹筒里密密匝,插滿了針——有的粗似小刀、薄如蟬翼;有的細如牛毛;有的中空似蜂針;有的帶著倒鉤;有的細長鋒銳;有的穿著柔韌的絲線……他曾用這些針救過人,也曾用這些針殺過人。無論是救人還是殺人,用了中的一門武功,就是要折壽的。因此,一旦出手,無論是救是殺,他都一定要撈夠本。他舒展骨rou亭勻的手,飽滿的指腹,穩捏住漆黑濡濕的針。針尖朝里,悉數插入革帶的細銀網中。將革帶繞過肩膀和胸膛環在腰際,他披上一件遮掩的直裰,又抱手蜷著睡了。“少主,”山路已黑得看不清,車夫提著燈籠,牽馬引路,“夜里風涼,還請進去坐罷?!?/br>莊少功搖搖頭,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全是無名的手。他恍惚想起荊軻刺秦的故事,荊軻喜愛琴伎的手,燕太子便砍了琴伎的手,盛放在玉盤里……——無名那一雙手,若是教荊軻之流發覺了,會不會也給人砍下來?莊少功勉力擯去雜念,從未連夜趕路,忽覺山風怡人,索性跳下車,和車夫并肩而行。“坐著也悶得慌,今日看似要下雨,卻遲遲地未落下來?!?/br>車夫道:“這一陣風刮得緊,是有一場大雨的,找個地方避一避?!?/br>莊少功點點頭:“附近有人家么?”車夫道:“湘西的人家,夜里狗都不敢出聲,少主怕是不會想借宿?!?/br>兩人正說著話,就聽見叮鈴啷當的脆響,由遠及近。待山風把瘴氣吹散,離馬車不遠處,現出幾十條人影,擺著一字長蛇陣,連燈籠也不打,整齊一劃地在大路上躦行。——深山老林,月黑風高,哪冒出來這么多人?莊少功總算吃一塹長一智:“馬大哥,我們莫不是又遇見劫道的了?”車夫道:“也不一定?!闭f罷,他一口氣將燈籠吹滅。莊少功吃了一驚,因一時未能適應,伸手不見五指,問道:“怎地把燈籠滅了?”車夫道:“讓他們走?!?/br>燈籠熄滅后,叮啷聲便消失了。夜黑如墨,萬籟俱靜。不知那些人影是走是留,車夫也沒了氣息。秋風越來越急,一張紙啪地飛進莊少功懷中,摸起來是個紙錢的形狀。莊少功慌忙拍掉,轉身進了馬車內,一屁股坐在軟榻上,冷汗唰地出了一身。“你壓痛了我的腿?!币粋€聲音慢吞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