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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遠遠聽見了鐘聲,有些詫異:“誰人在宮中鳴鐘?” 羅女官緘默。 他們來到皇宮里最高的鼓角樓下, 于相仰頭,見上面的四扇矮門開著,瞭望窗也全開,依稀有個白色身影推著鐘木, 沉沉緩緩地撞著大禮鐘。 “宰相請等一會,陛下敲完便下來了?!?/br> “陛下要敲多少次?” “八十一?!?/br> 他撐著傘在樓下默數,數了六十七下, 而后她果真下樓了。神色如常,只是看向他時有些無神。羅女官前去為她撐傘遮雪,女帝拂手避開,自顧走在了雪里。 那天于爾征在后面跟著,看著她往日筆挺的脊背微彎,一聲不出地走。雪落白衣上渾然一體,唯有青絲是一點顏色。 等到了御書房,羅女官立即取毛巾為她擦發,女帝自若回頭問:“何事宣之?” 他想要稟告,卻看見羅沁手里的青絲摻雜著許多銀絲。 他忽然就卡殼了。 元年,女帝二十三,發里藏白。 為相第二個年頭,宮中設宴席,有官員拿他從前潦倒時寫的兩文花燈取笑,他沒反駁。 座上的瞎女帝耳朵尖聽見了,令羅女官拿了一盞宮燈來,左手提筆,一面寫“清流”,一面寫“脊檁”,當場送給了他。 “孤書法遠遠不及宰相,于卿給孤一文便可?!?/br> 后來此事被史官記入史冊作為君臣美談。人皆知女帝器重宰相,對他更加敬重。 那盞燈,他從來不舍得用。 后來他一生的念想,全在這燈上字里,字里人中。 隔日他去謝恩,窗口大風吹過,刮起了養正殿書桌上厚厚一沓的稿紙。他幫著失措的女帝拾起滿地的紙,目之所及是筆畫不清的招魂。 他曾驚訝于她左手寫字也能書得流暢清麗,到這才明白,左手書是這樣練出的。 他問:“陛下,你還好么?” 她道:“孤挺好?!?/br> 女帝拾起一沓招魂起身,忽然碰倒書桌筆架,一口血濺在稿紙上。 二年,于爾征得知了言不歸命數。 有余三年,女帝罷朝次數多了。他成了朝中第一重臣,時常鳳閣皇宮兩地跑,時日一久,羅女官甚至特地分了他自由出入宮閨的腰牌。 但養正殿不是能靠近的地方,因為里面種滿了困相思。 困相思是助眠物,藥勁較強。第一年,女帝夜焚困相思,不焚則不得合眼。二年,女帝無論去往何處,都要佩困相思之囊。三年,已經到了無此物便不能小憩的地步。 養正殿也便漸漸成為,生人熟人都難近之地。 深冬之際,他來到養正殿外啟奏,殿中背影削瘦,女帝抱著一只安靜的花貓輕聲地自言自語:“魚兒,魂兮歸來?!?/br> 他私下里查了此名誰人,知道了那些撞鐘、稿紙、困相思因的誰。 有余三年末,除夕之日,女帝宣告退位。 他在一片錯愕震驚之中,忽然聽見她高聲的呵斥:“于爾征!你是死人嗎?!身為百官之首你在神什么游?滾過來!” 不是疏離的先生、于卿稱謂。 這是她第一次以姓名喚他。 說來可笑——他在混沌之中,為這一聲連名帶姓的切意稱呼而歡喜。 她將玉璽交到他手上,萬事解脫的舒心模樣,擦肩而過時甚至拍了他的肩膀。 可是這僅有的可憐的親近之后,便是今生訣別。 三年,女帝沐光退位,滿肩白發。 世人以為她退隱窺伺朝內,有如陰影中毒蛇。只有他猜得到她去了哪里。 當年請封郁王是他提出的,衣冠冢所在他很清楚。他提燈而入,心想她臨走之前必定要回來看一眼,卻從未想過,目睹這樣慘烈的死別。 他為她收骨,渾渾噩噩地走出漫長的墓道,燈火晃出墻壁上漫長不斷的血痕。 踏出衣冠冢,滿城除夕慶賀,他忽然跪在星光下失聲。 * 為未盡之囑托,于相輔佐楚帝不棄,另一面利用所有閑暇時間鉆研玄學佛道,試圖找點什么東西緩解與日俱增不能說的痛苦。其中外域左道的時空生死之怪談最叫他癡迷,為了這個,他在后半生幾乎自學成了外域語言的大師。 為相三十年,歷經三朝,在河山太平之后,他決意辭了官。芒鞋草笠,問著虛無縹緲的生死道。 他不能停下。必須要有什么東西來讓他奔走,否則,那錐心之痛便會追上來。 他不愿見任何一點藍色的色彩。那會叫他想起一個女子,他親手收殮的,病骨支離的,破碎的,他心愛的女子。 她是明君,是強敵,是悍友,是知音。 是理想。 是至愛。 他不能停下。 他走遍了大山荒野,川流溪泉,等他來到江南詠悲寺時,當年名滿天下的探花郎已是七旬旅人,鬢發蒼蒼。傷過腿腳,得過災病,赤心依舊數十年。 面目年輕的九禪坐在他面前,說他是集大功德之人,問他何求。 他的眼睛明亮,只是淚濁。 “我愿意散盡今生功德,把我此生的福祉全部給她。我不要青史加名,不要蓮臺佛像,如果這些虛無的功德能改轉她的天命,我愿意全部交付?!?/br> “你要改命的人天生悲命,生生世世不得善終。你如果執意要改,今生功德不夠?!痹伇蜕姓f,“想好了,這一改,你折盡的也是生生世世?!?/br> “我諸愿都已實現,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掛念了?!?/br> “能否容我一問,你為什么肯為她這樣做?” 他閉上眼,腦海中是故人音容:“我這一生,施展了抱負,榮耀加身,一生得志,得人心。唯獨……” 他低頭看那兩張從花燈上裁下來的“清流”、“脊檁”花紙,時隔數十年,再看見她贈與的字時,心中依然有狂瀾。 “她是我這一生唯一的不得?!?/br> 后世人會說你為投機偽帝,我為忠國之相,又或者說你實則為昏君,賴賢相之我輔佐??傊?,你我君臣之名,史書上兩名緊挨。 可我不要那冷冰冰的書批,不要滿紙狼狽里的你。 我要活生生的你,站在陽光之下,得享心之所求。 不歸,我希望你安康喜樂。 “我不需要功德圓滿。我愿意付出今生功德,折盡來世福蔭,換回無恙的故人?!?/br> * “你這一輩子所得的功名利祿、青史美談將化為飛灰。下一世,你將無緣這一生的所有榮耀,你擁有的一切都不會再有。如果有人力干擾,使你再入那個朝堂,那天命的輪轉將出紕漏?!?/br> 詠悲和尚囑咐他:“你要把天命之人帶來洗命理,你將承擔她的永悲宿命,接我衣缽?!?/br> 他俯首一叩:“多謝成全?!?/br> 新的一世,他把福祉給了她,因著記憶不全,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