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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多么有趣的照會!這日,銅陵車站又迎來了一輛鐵皮列車,一樣的白汽滾滾,一樣的草綠車廂,一樣的大地震顫,一樣的派頭男女。距離開戰,已經有不少時候,每日這么來來去去地看賞,人眼和人心都逐漸疲勞,“逃難的闊人!”車站賣茶糕的向當地人如此形容,“也就那樣兒吧,沒啥看頭!”列車停住了,司機首先躍下,跟銅陵這邊的同事交接。列車員慢吞吞地開啟各個車廂的門,一路大呼“只停一刻鐘,只停一刻鐘——”,便看著先生太太、少爺小姐開始營營地起身,或走動或下車。這趟車是從南京發出的,乘載的人非富即貴,間或摻雜著神情自矜的知識分子,或是守禮本分的小戶人家。列車員當的時日長了,便養出了老鴇的眼力,只是無法像后者那樣拿捏客人以惠荷包罷了。趙師容帶著張嬸兒,腳邊和身后堆著大小衣箱,獨據車廂一角,不言不語。手上的報紙,翻過來翻過去,剛進安徽地界就看完了,這會兒正嫌憋悶,手伸進包里,尋摸香煙盒。車廂另一邊,坐著神色各異的一伙——柳五、鞠秀山、宋明珠、莫艷霞、小司機、三個老媽子,還有康出漁康劫生父子倆。商會抵掉之后,康出漁親自跑來柳五這里,搬出權力幫元老的歷史,要求繼續跟著柳五,“李幫主不見了,商會也沒了,我心里不好受,就想著,我自己可不能先跑掉。萬一幫主又回來了,我就算年老力衰,無法效忠了,這不還有劫生麼——讓劫生接我的班兒,我心里好受些?!笨党鰸O老眼含淚,很是動情地,對著柳隨風抹著臉。這老東西的確是一路跟著李沉舟,效了不少力。半百一過,就軟磨硬蹭地到李沉舟面前討個清閑的虛職,整日遛鳥逛戲園子,仿佛那入了關的八旗子弟,提前養起老來。這回老家伙瞅著柳五一行去重慶,一大清早跟兒子拎著幾個箱,堵在西大影壁門口,唱著苦情戲,死活要跟著一起走。聽到李沉舟的名號,柳五本不耐煩,不料趙師容瞧見了,說了聲“老康啊——要去就去唄!回頭給你補個票,到了重慶繼續遛鳥兒逛戲園……”康出漁老臉微紅,知道趙師容是大處幫她,小處損他,卻還是破涕為笑,“那可不行——國家興亡之際,還是要努力找事兒做,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叫人笑話!”拖著箱子,腆著臉,站到一伙人旁邊,算是加入他們的隊伍了。柳隨風不好說些什么——既是趙師容發話,他便是天大的不愿意,也變成了愿意。其實康出漁也沒什么,除了喜歡賣老資格外,就是愛湊到李沉舟跟前巴結討好。這不是說康出漁輕慢柳五——這是從來沒有的,以老東西的精明,他不會做出得罪任何一個幫里當權者的事情,何況他是看著柳隨風如何一步步嶄露頭角,走上柳總管的位置的。他討好李沉舟,不代表他會怠慢柳五。只不過柳隨風那個陰晴不定的性子,叫他比較難對付,相比之下,還是李沉舟隨和得多,也容易巴結得多。挪出兩個箱子,扔到后面去,給康家父子騰出地方??党鰸O拿手絹擦汗,對趙師容千謝萬謝,一轉身,又沖著柳五萬謝千謝。老東西精明到家,只稱呼趙師容為“太太”,并不冠上個姓。他清楚得很,知道趙師容不會愿意被稱為“柳太太”,又不好當著柳五的面兒,叫她“趙小姐”,雖說趙師容跟李沉舟婚前,他一直都叫趙師容“趙小姐”的。兩下一權衡,干脆只叫“太太”,管她姓李姓柳,省事兒,省麻煩!趙師容何嘗不知康出漁的苦心,人正要上車,搭著車門兒沖康出漁道:“老康你有福了!葵芳閣的喬老板和葉老板,據說也乘今天這趟車,抓緊時間肥肥耳朵,頂好把人哄到重慶去,天天都有得聽!”話一出,康出漁臉笑成朵老菊,左近的柳隨風卻勃然變色,呼吸粗了起來。趙師容摸到香煙,隔著走道沖宋明珠打個手勢,要她跟著一齊下車透氣。宋明珠巴就不得,瞟著柳五的臉色,沒看出反對的表示,就起身輕快地隨同趙師容下車,遠離那伙各懷心思表情凝重的人。柳隨風身子倚過去,撩開簾子,注視著站在草地上吸煙的趙師容,她一邊吸煙一邊跟宋明珠說話,抽煙的動作很是嫻熟??戳艘粫?,柳五放下簾子,心里極不得勁兒。他見不得趙師容吸煙,趙三小姐是不應該吸煙的,吸煙是交際花的專屬。女人只要一吸煙,便立刻變得風塵起來,風塵而易于到手,叫男人喪失了敬重的心。柳五想起多年前草地上那個纖塵不染的少女,那樣的少女曾是他的奮斗目標,是他滿懷信心在這五濁惡世上進取的動力。世界愈是污濁,世人愈是卑劣,那草地上的少女便愈發被襯托得皎潔美好、清貴逼人,不容褻瀆。那片草地,那位少女,是柳隨風能夠容忍這個世界并與之周旋的唯一信念。她們是他的后盾,是他一身血污地從泥淖里爬上來后還能繼續前進的理由。從某個角度而言,柳隨風是相信純潔、真摯、美好這類東西的存在的,而當年的趙師容就是這些東西的化身。想到趙師容,他便充滿了信心,充滿了溫柔的感覺。柳隨風很喜歡這種溫柔狀態下的自己,盡管他絕不會公開承認這一點。如今趙師容腳下也是一片草地,一樣的青碧茂盛,一樣的綿延無盡,然而草地上沒有了少女,只是站著個眉間含霜的少婦。少婦抽著煙,抽煙的姿勢仍是美的,卻沒有了那股能讓柳隨風溫柔到落淚的皎潔與清貴。從少女到少婦,中間橫亙著漫長的歲月——復雜難言,少女從那迷霧般的歲月里走過,就像是被剝了層皮,皎潔和清貴全被剝掉了,只剩下跟世俗相符的外殼,以及能跟世俗相抗衡的煞氣。這樣一個煞氣的少婦,叫柳五心驚——好像在心愛的瓷器上發現了裂痕,側耳聆聽,甚至都能聽見玻璃玻璃裂痕生長蔓延的微響。于是一時間也覺得車廂里憋悶起來,長身站起,大步幾個來回地走,從車廂這頭走到那頭,邊走邊從西裝里袋里掏出金屬酒壺,對著嘴慢慢地啜。啜酒時余光一掃,看見莫艷霞直直盯著自己,又是一副求而不得的心甘情愿,內心一陣厭惡。她讓他想起眼前的自己,想起一切rou/欲濃重的女人,想起蛻變了的趙師容。太見鬼了。“呵——那不是葉老板和喬老板嗎?他們果真在車上,我還念叨著怎么不見他們呢!”柳五離開座位時,康出漁貼到窗子前,抻著脖子喊出聲來,一邊推著康劫生,“快!快!把那個玉煙嘴拿出來,上次沒撈上送給兩位老板,這次可給我逮著了!”康劫生道:“箱子打包得好好的,怎么找玉煙嘴?再說,一個玉煙嘴,你是送給葉老板好呢?還是喬老板好呢?這事兒我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