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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踩在光影之間, 貼著正紅的宮墻往前,跑動時仿佛一場盛大的逃亡。 雙方之間好像有種莫名的默契,直到爬上城墻, 被黑暗吞沒,謝忘之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從這里看, 長安城好大啊?!?/br> 上元節放夜, 千秋節時卻嚴格宵禁, 坊門、市門緊閉, 扣著沉重的鐵鎖。這時間人們差不多都在酣睡,上月節時的天河燈海熄滅,坊間偶爾有一兩點星辰,好像被風一吹,隨時都有可能熄滅。這么一看,偌大的長安城,居然有點寂寞。 “大嗎?”李齊慎卻沒謝忘之那樣的感慨,語氣清清淡淡無悲無喜,眼瞳里倒映出的東西二分,一半是靛青的天幕,一半是漸漸沉入黑暗的房屋。 “不夠大嗎?”謝忘之以為他是想到了草原,抿抿嘴唇,“長生,你見過草原嗎?” “沒見過?!?/br> “……哦,這樣啊?!?/br> 謝忘之是隨口一問,談不上失望不失望,李齊慎卻聽出點別的意思,單手搭在女墻上,微微偏頭,看著身邊的女孩:“你是不是想問我吐谷渾的事兒?” 謝忘之一驚,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松口:“你想告訴我嗎?” 這下反倒輪到李齊慎發愣,不過他只愣了一瞬,旋即露出個笑。他不笑時眉眼冷峻,像是尊冷麗的玉雕,笑起來卻明朗,活脫脫一個跌宕風流的小郎君。 “我問你呢,你想不想聽?!彼鸫钤谂畨ι系哪侵皇?,手背托著弧度美好的下頜,笑吟吟地看她,開口簡直有點誘哄的意思,“想聽嗎?” 眼前的少年披著滿身星月,眉眼含笑,眼瞳里細細的碎金流轉,謝忘之差點溺進去,使勁晃了晃腦袋才沒順著踩進陷阱里。她輕咳一聲,保持己見:“我讀的書不多,還沒學過吐谷渾的事兒。但這是你的事情,你如果想說,盡管告訴我;如果不想說,那我也不會逼你的,等將來回家,我自己找書看?!?/br> “……傻?!崩铨R慎盯著謝忘之看了一會兒,驀地收回視線,撐在女墻上,遙遙地看著遠處,“我沒去過吐谷渾?!?/br> 謝忘之一愣:“我聽崔郎君說,你阿娘是吐谷渾人???” “對?!崩铨R慎輕輕巧巧地應了一聲,“但是吐谷渾早就不存在了?!?/br> “……???那靈州的……” “吐谷渾當時分為東西兩部,東部亡于吐蕃;西部到涼州,后來反叛,又被鎮壓,再之后另提了別的姓起來。西吐谷渾的可汗一時沖動,反倒害了全王族,算上我阿娘,姓慕容的死絕了?!边@事兒離他太遠,李齊慎只覺得可汗沒腦子,面上風輕云淡,“算起來,我阿娘是最后的王女,與其說是求和的獻禮,不如說更像是個戰利品?!?/br> 謝忘之一噎,剎那間明了為什么宮里宮外敢暗搓搓地以“鮮卑雜種”這樣的詞侮辱李齊慎,又為什么李承儆如此不喜歡他。 因為他不是個伴隨父母宗親期待而生的孩子。 于他阿娘而言,他更像是亡國滅族的屈辱證明;于其他人而言,他不過是皇帝一時興起弄出的意外。 “……長生?!敝x忘之吞咽一下,沉默良久,終究只吐出這么兩個字。 李齊慎卻像是毫無知覺,接著往下說:“我阿娘被困在宮里,其實只受寵了幾個月罷了,之后的日子都不太好過。到我八歲的時候,我阿娘沒了?!?/br> “……這樣啊?!敝x忘之猜測,“她……是生病嗎?” “不是?!崩铨R慎說,“當時長安城里有時疫,宮里也染了。崔皇后身子一向不好,染病后纏綿病榻,沒能起來,我阿耶卻趁著這機會,盛寵梁、柳兩位美人?!?/br> “我倒是沒染上時疫,后來太醫署差人來看,說我染的是風寒,吃了幾天藥就好了。但我阿娘不知道,我記得那幾天接連暴雨,我燒得昏昏沉沉,眼睛都睜不開,我阿娘怕我活生生燒死,就冒著大雨,跑去找我阿耶?!?/br> 謝忘之沉默一下:“陛下在哪兒?” “在柳美人殿里?!崩铨R慎露出點譏誚的笑,旋即恢復正常,指尖漫不經心地在女墻上點了點,“柳美人生性嬌蠻,又恃寵而驕,直說我阿娘擾她清凈?!?/br> 說到這里,他有個微妙的停頓,謝忘之直覺不妙:“然后呢?” “然后我阿耶為了討柳美人歡心,下令杖殺。柳美人猶嫌不夠,命人把我帶到殿前?!崩铨R慎輕輕地說,“我眼睜睜看著我阿娘在我面前被活活打死。那天的雨真是大啊,血水一直流到我腳下?!?/br> 他緩緩閉上眼睛,仿佛又聽見滂沱的雨聲。長安城里少有那樣的豪雨,大明宮里工匠絞盡腦汁反復計算后修建的水道都不夠用,太液池滿得要溢出來,地上全是積水,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出層層的漣漪。 柳美人站在殿前,挽著李承儆的手,看著慕容飛雀身下的血一直淌到男孩面前。她拿帕子裝模作樣地遮著半張臉,柳眉微皺,嬌嗔般地向著李承儆抱怨。李承儆就一把摟緊她,半惱半笑地哄她,像是壓根沒發覺正在被一杖杖擊打的人和他曾經共度良宵,而看著自己的母親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男孩是他的兒子。 雨幕無終,隔著瓢潑的大雨,慕容飛雀的臉模模糊糊,但她似乎感覺到兒子在,死死咬著牙,一聲痛吟都不愿發出來,生怕嚇到這個脆弱的孩子。 “我阿娘連墓都沒有,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草原上說人死后就該燒掉,鷹神會帶著成群的雄鷹來接魂魄歸天,但是吐谷渾已經沒有了,那些鷹沒有降落的地方?!崩铨R慎輕輕地說,“崔皇后知道,勉強從病榻上起來,痛斥我阿耶,又派太醫來給我治病。但沒人在乎我阿娘?!?/br> 他頓了頓,“他們說,一個鮮卑女人而已?!?/br> 李齊慎忽然想到一切結束的時候,他一口咬在抓住他的宮人手背上,趁宮人吃痛時向著慕容飛雀跑過去。那會兒他發著高燒,腳步虛浮,又是那么大的雨,跌跌撞撞踩過血水,一下子撲倒在慕容飛雀面前。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女人或許是感覺到兒子過來,居然強撐著最后一口氣,艱難地抬頭,顫抖著握住他的手,褪下腕上的金鐲,套到他手腕上。 “長生,長生……”她用吐谷渾話喊兒子的小字,吐字模模糊糊,血從她嘴角溢出來,弄得那張本該冷艷的臉一塌糊涂。但她沒管,只伸出手,輕輕撫去兒子臉上濺到的雨水。她掙扎著說,“你要、要好好活著……阿娘……不能陪你了?!?/br> 李齊慎前七年渾渾噩噩,對“母親”其實沒多大感觸,但在那個瞬間,他像是忽然長大,又像是忽然蒼老。 ……他沒有阿娘了。 他還有那么多的話沒有和慕容飛雀說,他想說他新學了一支曲子,想說他先前習的字讓許學士夸獎了,想說他跟著來宮里的質子學了回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