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說一下他經歷減法的整個過程。

繪畫上對減法的嘗試是在他師從秦闕一年的時候，在秦闕的啟發下，他開始有方向性地鍛煉觀察力，盡量摒棄事物的表象，力求突出一抹屬于它的本真，而那份本真如此澄澈透明，足可以滌蕩人心，于是便有了后來那副獲獎的作品。

而更早的時候，周念玖就掌握了生活中的減法。

上天極其公平，它在賦予周念玖才能的同時，在情商方面只提供了一套寒酸的白板裝，所以盡管周念玖長得非?？蓯?，最后卻受到全班小朋友的排擠。他一開始以為遇到的都是怪小孩，后來他發現怪小孩其實是他自己。

年僅六歲的周念玖認識到自己是個異類，但他并不為之羞恥，這種自信源于他有天底下最護短的家人。于是在想通之后，周念玖坦然接受了身為怪小孩的自己，并且隨著年紀漸長，他學會了生活中的減法，那就是舍棄那些無法理解和求而不得的，珍惜那些可以碰觸生出共鳴的。

沈廣霽安靜地傾聽著，在周念玖對幼年的描述中他發現了驚人的類似。他也有過相同經歷，不過很可惜，他被緊張的家人當作問題兒童，定期要到醫院里接受心理治療，水泥白墻，吃不完的藥片，以及公式化的無休止的詢問——他對色彩的渴望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在沈廣霽陷入回憶的時候，周念玖不自覺地將目光落在對方臉上。

沈廣霽的表情很恬淡，深褐色的眼睛里有種包容一切的寧靜，但是在這片寧靜之中，雖然很細微，周念玖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一抹不和諧。

“那是什么，你眼底的東西？”

周念玖發現自己居然就這樣把疑惑說出來了。

沈廣霽回過神來，或許是因為有過共同的經歷，他對周念玖沒有隱瞞：“那是憂傷?！彼]有解釋為何憂傷，但是周念玖已經隱約猜到了一些。

周念玖為自己突兀的詢問道了歉，然后說：“沈老師，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的一部分對情緒的感知已經隨著減法離我而去了，某種程度上，我是個遲鈍得要命的人，像剛剛那種情況，我應該什么都不問?！?/br>
沈廣霽笑著搖搖頭，他已經回答了周念玖的問題，這表明他根本不會和他計較，然后他說：“作為交換，現在來做我的模特兒，讓我試試從你那兒學來的減法?！?/br>
他伸出手指凌空描畫著：“單純，敏銳，直接……嗬，藍色的眼睛?！?/br>
周念玖下意識地低頭用手擋了一下。

“別躲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發現了，”沈廣霽笑道：“你自己也畫畫，應該知道不要小瞧畫手的眼力?！?/br>
周念玖無措地“噯”了一聲。

然后他聽見沈廣霽輕聲說：“像陽光照進深海，真是漂亮?！?/br>
第9章第九章社交苦手黨

以前都是他在作畫的時候這樣稱贊別人，現在換成是他被人這樣直接稱贊，周念玖覺得有些窘迫。難道以前被自己盯著看的人也是這種感受嗎？周念玖在無意之間第一次對繪畫對象產生同理心。

這個認知讓他放下了剛剛的窘迫，坦然地繼續履行模特兒的本分，他安安靜靜地坐著，換了角色，好像很多東西也跟著不一樣了，試想一下，如果畫手是他，被畫的模特也是他，那么身為畫手會怎樣描繪身為模特的他呢？而身為模特的他又會在畫手面前呈現出怎樣一面？這樣的念頭讓周念玖想思考得入迷。

沈廣霽察覺到周念玖的變化，他畫過不少人像，但是能在這種情況下迅速進入這種旁若無人的狀態的，周念玖是頭一個。

周念玖，今天你到底要帶給我多少驚喜呢？沈廣霽心想。

忽然一聲清脆的鳥鳴，接著是清脆的叮咚聲，是水吧掛在墻上的西洋自鳴鐘在整點報時。

不會吧？！居然兩點了！

周念玖回過神，匆匆忙忙站起來說：“沈老師，畫展那邊有個交流會，我答應了師兄要過去的，”但他意猶未盡，很想跟沈廣霽再待一會兒，所以問道，“要不要一起過去看看？”

沈廣霽說：“不了。那邊并不知道我會過來，被他們逮到的話解釋起來很麻煩。周同學，見到我的事情記得保密?！?/br>
周念玖不好勉強，和沈廣霽道別之就回到展館，他注意到李想在入口的大廳，看起來是在等人。

“周念玖?！崩钕霙_他揮揮手跑過來。

“你在等我？”周念玖不記得有跟他約好。

李想點點頭：“沙龍已經開始了，舅舅說讓我在這兒等你?！?/br>
“沙龍？”周念玖莫名其妙。

李想解釋道：“就是原定的交流會，舅舅說國內交流會方式有點古板，于是叫人悄悄把場地布置了一下，還安排了點心和酒水，一會兒給參會的人一個驚喜?！?/br>
“原來是這樣?！?/br>
“舅舅還說會場里就我們兩個未成年，讓我們搭個伴好有個照應?！崩钕氩缓靡馑嫉男α艘幌?，然后說，“舅舅的原話其實是讓我們互相監督，不許喝酒?！?/br>
周念玖對喝酒沒什么興趣，而李想一看就是乖小孩，怎么都不像會偷偷喝酒的，不過他還是說：“鄭先生想得很周到?！?/br>
到了二樓，周念玖眼前一亮，之前布置簡約的特別展區被嬌艷欲滴的鮮花點綴得得煥然一新，唱片機里黑膠緩緩轉動，層次豐富的音樂如絲絨流淌。而在展示區，作為主角的交流作品們則被比之前更加專業的射燈照亮，恰到好處地烘托出作品原有的美，沙發和長凳被安置得恰到好處，身著黑白制服的侍應生端著托盤靈巧的穿梭其中，淺色的香檳在水晶杯里冒著氣泡，畫家和藝術掮客們尋找著感興趣的作品，他們或獨自欣賞，或者三三兩兩一起低聲討論。

周念玖不得不承認，這個沙龍的氛圍比之前參加過得交流會要好得不是一星半點，他注意到有幾個人在自己的作品旁邊，于是帶著李想一起過去。他雖然不喜歡應酬，但是經過剛剛和沈廣霽的接觸，他對于和其他畫手交流也萌生了期待。

不過他很快就失望了，沈廣霽那種才華橫溢的人只是個例，其他的絕大多數還是索然無味的。意識到這一點，周念玖不著痕跡地將自己挪到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角落，開始進入壁花模式。

李想替他拿了一杯果汁過來，一副要將“搭個伴”貫徹到底的樣子，周念玖也不好把人晾著，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周念玖，你是不是不喜歡這種場合？”經過這一會的相處，兩個同齡人熟悉了不少，李想不像一開始那么拘謹了。

周念玖也是，他點點頭，坦率地說：“挺沒意思的，而且呆久了覺得腦袋疼?！?/br>
“其實我也不喜歡，如果可以，真希望沒有這些，只需要安安靜靜的畫畫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