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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個一人抱不攏的青釉大缸,沉似乎還挺沉。臨硯雖然可以一只手提著走,但未免有點引人注目,他們就和店家講好,付了定金,讓店家稍后派人送過去。回到家時飯也好了,吃了飯,他們就把添置的物事都擺在該擺的地方。把裝滿了糖瓜的陶罐放在柜頂后,沈驚瀾在這間房的床沿坐了下來。他已有些精力不濟,簡單梳洗后,便要上床歇息。“以后我就在這兒睡。你想住哪一間?”他望向臨硯,雙眸幽深。“那我就睡在隔壁,教主有什么事,叫我一聲就是?!迸R硯道。沈驚瀾動了動唇,似要說什么,欲言又止。到了夜里,臨硯聽著從隔壁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過了許久終于停止,想來是睡著了。第二天清早,臨硯從市集回來。他聽說這兒有一家早點鋪的米糕做得特別好,一出鍋就被搶光,每天要早早去買才行。按他對教主的了解,教主應該會愛吃。走進院子,他一眼就瞧見了教主。教主今日居然也起得很早,他一邊同余嫂說著話,一邊雙手扶著草繩,替她把井里灌滿水的木桶提上來。余嫂慌忙去接他手里的草繩,似也不好意思讓他這“病人”幫忙。“大……大哥,放著我來吧?!迸R硯嚇了一跳,趕忙走上前去。他險些兒將“教主”兩字說出口。沈驚瀾聞聲轉眼,朝他一笑,他的雙手一個輪換,水聲一響,那沉甸甸的水桶已被提出了井沿。到了吃早飯的時候,沈驚瀾就著余嫂沏的熱茶,吃著米糕,又嘗了幾口小菜,忽然道:“我和她聊了聊,原來我還和她的祖父打過架?!彼淇斓匦α诵?,又啃了一口米糕,“不過他打不過我,后來哭著鼻子跑回家找他爹媽了?!?/br>只有他們兩人吃飯,余嫂已經退下了。什么?臨硯不由道:“照教主這么說,這里就是……”沈驚瀾道:“對,這兒就是我家祖宅,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br>他朝這廳堂四周環視一眼:“很多地方都變了,不過還能依稀看見當年的影子?!甭曇衾飵еc感慨。臨硯也不禁隨著他的聲音,又重新打量起這座宅子。想來就是沈家為了避禍,分出的一條支脈所居住的老宅,至于本家,被唐軒竹的師父一夜滅門,烜赫一時的沈家莊早已成了廢墟。這一點他原本就有所察覺,這么說來,許多事都解釋得通了。臨硯想了想又問:“樹下魚缸里的錦鯉,該不會也是教主童年時養過的吧?”沈驚瀾笑著糾正他:“別叫教主,叫大哥?!?/br>“……大哥?!迸R硯只好改口。“嗯,”沈驚瀾點點頭,發亮的眸子里帶著興致盎然之色,“我小時候,家里就有這么一口大缸,里面養著五條紅鯉魚?!彼⑿Φ?,“我那時皮得要命,和別人打賭,他說這錦鯉顏色鮮亮,怎么看都不像能吃的,而我說怎么不能吃,吃給你看,吃死了算我活該,于是,我就偷偷撈起一條,央對門的小姑娘替我剖腹去鱗,我自己生火烤熟。吃了之后果真沒事,我賭贏了一包魚皮花生?!?/br>臨硯忍不住笑著嘆氣:“教……大哥那時真是頑皮得要命。不知那條錦鯉滋味如何,教主還想不想再把今天缸里的幾條撈起來,嘗一嘗舊時滋味?”“算了,不好吃,一點都不好吃?!鄙蝮@瀾道,“就讓它們好好待在魚缸里吧?!?/br>“那罐糖瓜,也是你惦記心上的童年吃食么?”沈驚瀾道:“有點粘牙,其實我沒有那么愛吃,這里面有典故在。那時我皮得像只猴子,誰也鬧不過我,這條街上的孩子都以我為老大,”他輕嘆,“不過也沒什么用,回到家后還是要挨打。我爹打我,打得狠了我娘舍不得我,就會從柜頂的罐子里抓出幾顆糖瓜,悄悄塞到我手心里?!?/br>“不過,我爹每次打我雖然都師出有名,很多時候我卻是不服氣的,”沈驚瀾道,“我那時就想,假若我以后有了兒女,我絕不會打他,只和他好好地講道理?!?/br>“能做你的后代,那一定幸福得很?!迸R硯道。他說著這句話,心里浮現許笑飛的臉。這天,沈驚瀾午睡去了,臨硯一個人走到庭院里的銀杏樹下,低頭注視著青釉缸里,游弋在清凌凌的水里的鯉魚。他們是打聽后,在一家祖傳多代的老字號店鋪買的,也許就是缸里這五條錦鯉的祖祖輩輩里,有一條被教主吃了……想到這兒不由莞爾。他好像在清澈的水面,看見了年幼的沈驚瀾的倒影。炸毛的短頭發白凈的小臉,帶著活潑開朗的笑意,身上一股蓬勃茁壯的生氣。既然是推開事務來休養的,他們在這兒住下后就什么也不過問,閑來無事,就下下棋,看看書。有時出門逛逛,就和余嫂說一聲,讓她下一頓別做了,他們去城里出名的館子嘗鮮。臨硯察覺沈驚瀾的精力似乎越來越差,夜里咳嗽的時間也漸漸增長,看來過不了多久,教主又必須重新閉關了。這天,沈驚瀾又說想去沿湖走走。臨硯自然陪他。走到半路,游人逐漸稀少,只余下他們兩人了。眼里所見,只有枝條枯瘦的垂柳,倒映在粼粼的湖光里。臨硯發覺自己攙扶的身體,步伐越來越沉重,知道教主累了,要找個地方讓他坐下來歇息,他剛要開口,已聽見沈驚瀾道:“我走不動了?!?/br>他抽回臨硯扶著的手臂,又從背后攬住了他的腰,低聲道:“給我靠一會兒?!彼麑㈩^也擱在臨硯肩上。“好?!迸R硯應了一聲沒有動。教主的呼吸,離他的頸項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很淺也很急促,這具身體也虛軟乏力,也許因病痛在微微發抖。環住他身體的那雙手,卻不曾放開他。就像在那幻境里……背后的沈驚瀾,心思卻一瞬間飄遠了。這次不再是幻境,他早就想如今日這般,將臨硯抱在懷里。他本來是個很坦率,很直白,不會扭扭捏捏的人,可有一句話,卻始終無法說出口。一是他不知道臨硯對他是不是只有對待師長的尊重和敬愛,沒有其他;二是,他最多活不過五年了。假若臨硯也對他懷有同樣的感情,這份感情也只會化作負累,化作已死之人,對活著的人的桎梏……沈驚瀾心里五味雜陳,一瞬間居然又想起了許笑飛。假若他和臨硯定了情,臨硯是不是會再也放不下他?終究不敢說,也不能說。前半生他活得恣意張揚,從來不委屈自己,他那些朋友也許就是知道他注定短命,都分外地縱容他;他卻用后半生,學會了一個“忍”字,忍受無休無止的病痛折磨,忍耐對面前這個人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