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他對這一場情緣的不確定,都深埋在心里,若是無心,難以察覺。 父子之情到了這地步,他心里又該有多失落、難過? 畢竟,他不似她和jiejie,以前是在雙親的寵愛、信任之下成長的。 誰承想,原本如滿月般的雙親,忽然殘了黑了半邊。 他要擔負、忍受的,未免太多。 第一次,迫切地想見到他,特別特別想。 偏生只能想想而已,眼下不能夠——程府下聘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她無論如何也沒有出門的可能,他也有太多事情要應付,無暇他顧,便是得空,也會為她考慮。 她心緒受到了一些影響,上課時偶爾走神,幸虧程詢私下送她的書籍、摘記讓她總能先一步領略功課,不然的話,怕要效法jiejie,惹得葉先生放任自流。 說起來,jiejie這一陣真有點兒學夠了的意思,偶爾葉先生敲打兩句,也不當回事了。 jiejie要是能夠沒心沒肺一些,也不是壞事。怡君起初是這么想的,可是,程府下聘前后,jiejie開始整日里打蔫兒,便不能不讓她擔心了。 和什么有關呢?因為蔣國燾近來都沒再來串門么? 這一晚,她找到jiejie房里,笑道:“今日我能不能歇在你房里?” 倚著美人榻發呆的碧君聽了,斂起思緒,恍惚地笑一笑,“自然好啊?!?/br> “說話可要算數,我要和你擠著睡,說說體己話?!?/br> “那是自然?!北叹?,是自己又讓meimei擔心了,歉意地笑了笑,沉吟一會兒,輕聲道,“有些話,我的確是要跟你說一說?!?/br> “洗耳恭聽?!?/br> 姐妹兩個歇下之后,遣了值夜的丫鬟,碧君湊到怡君身側,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蔣二公子……不,二表哥……” “他可有一段日子沒來了?!扁齻绒D身,在黯淡的光線之中看著jiejie,找說辭打開話題,“該不會是和你吵架了吧?吵架也沒事,不是外人才會吵架?!?/br> “沒?!北叹龘u頭,“是出了點兒事。起初,他說……”咬一咬唇,忍下羞赧,“說沒把我當親戚,更沒當什么表妹,只把哥哥和你當做表兄妹。我當時沒吱聲?!?/br> “我們幾個都這么大了,才做正經親戚來往,怎么可能真有親戚情分?!扁吐暤?,“親戚是長輩之間的事兒,我們以后也要按照親戚的禮數來往,相互關照著,但心里應該是把對方當做交情不錯的朋友看待吧?他這意思,我明白。后來呢?” 碧君抿一抿唇,“后來……他就算是把話挑明了?!闭f著話,撫了撫有些發燒的面頰,“你已經定親了,不然我真是沒臉跟你說。挑明之后,我不知道怎么應付,跟他……僵住了?!?/br> “僵住了?”怡君睜大眼睛,“這怎么說?——你不給他準話,他就也不來找你了么?” “也不是?!北叹鐚嵉?,“他說他不會催促,給我時間斟酌,等過一兩個月再來?!?/br> “等那么久?”怡君啼笑皆非,心想,一兩個月之內,父母要是把jiejie許配給別家怎么辦?蔣國燾了解jiejie,但真不了解她們的雙親。 “是啊?!北叹Z聲更低,“近來,羅mama隱晦地提點過我幾句,說娘心急火燎地想給我定親。我便知道不能拖延,靜下心來,細細回想他這個人……起初是一朝被蛇咬,到這幾日……” 怡君輕聲笑起來,尋到jiejie的手握住,“我明白了。姐,有需要我幫忙的么?” “……不知道啊?!北叹玖缩久?,“就算我答應了他,也很麻煩吧?蔣家疑心我品行不端可怎么好?還有姑母……” “噯,你這心思好生奇怪?!扁龘u了搖jiejie的手,“那都是他的事,成不成全在他。女子這邊,能做的只能是設法保證不被雙親胡亂許配出去,其他都該是他的擔當?!?/br> 碧君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打趣meimei:“打量誰都跟你似的,遇到的是狀元郎那般周到的人么?” 怡君失笑,“好沒良心的jiejie,竟在這時候取笑我。放心,只要他是出自真心,就會想方設法把事情辦周全?!?/br> 碧君思忖好一會兒,撫了撫額角,“我對他,是真的……么?”明明覺得商陸的事情還沒過多久,自己就與蔣國燾走到這地步,不免瞻前顧后。 “那可就只能問你自己了?!扁?,“你真的要考慮清楚。女孩子的心思,詩詞歌賦里不少,戲文里亦比比皆是,好歹能做個參照吧?”停一停又補充,“夸大其詞的可別信?!?/br> 第47章 剔銀燈 047 剔銀燈(二) “不,不是那個意思?!北叹月Z地解釋道,“詩詞戲文里的兒女情長,看看也罷了。我怎么敢奢望太多。這會兒是擔心辜負人家。我這樣的人,沒什么可取之處。就像娘說的,連過日子都不會,卻是滿腦子沒用的東西?!?/br> “得,這下好了?!扁龘尾蛔⌒ζ饋?,“葉先生辛辛苦苦教導我們,到頭來成了沒用的東西?!?/br> “過不好日子的話,那些可不就成了沒用的?”碧君認真地說,“姑母也提點過我,一次開玩笑,說要是有朝一日鍋都揭不開了,站在灶臺前作多少詩詞字畫都沒用,去街頭擺個攤兒,倒是能賺點兒碎銀子?!闭f完,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怡君的手臂搭在jiejie蓋著的錦被上,“這一陣,你思慮的事情可不少啊?!?/br> “是啊?!北叹c頭承認,“旁的先放一邊兒,你的親事不是定下來了么?我少不得要盼著,你出嫁之后,能夠打理好婆家的事,得到公婆的喜愛、夫君的敬重。但要讓我說該如何做,卻說不出個門道。久而久之便曉得,人得先務實,把身邊事打理得井井有條,才好顧及自己的喜好?!?/br> “貌美、善良、滿腹詩書、做得一手好針線,誰能挑剔出你的不足之處?”怡君語氣真誠,“至于別的,慢慢歷練就好了,誰不是摸著石頭過河?” “我能學會么?”碧君有些沮喪,“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時候起,一聽說什么事,我就嫌煩,只想躲清靜。十來歲的時候……真傻,你防范別人的時候,我還抱怨你戒心太重,會害得我們結交不下朋友。有沒有生過我的氣?” “這是在胡說些什么呢?”怡君輕笑出聲,“我當時不也說,你要是男孩子,能結交的都是酒rou朋友。更該生氣的是你吧?” 姐妹再親,也有鬧別扭的時候,只是都是吵過就算,轉頭就忘。 “你真那么說過?”碧君想了想,“我居然忘了。不行,既然給我提了醒,我就得記仇一下,罰你給我繡五條花鳥帕子——要你親手繪的圖樣?!?/br> “???”怡君立時苦了臉,“爹娘、哥哥和你的衣服還沒做好呢……”一想到欠下的這種賬,她就莫名有種被衣料、線頭團團圍住的感覺。 碧君笑道:“不管。我就喜歡你畫的花鳥,做圖樣繡在帕子上,不知多好看?!?/br> 姐妹兩個就這樣輕言細語地說著話,話題沒個準成,略顯散漫地分享著心事、感觸和喜樂。 . 自皇帝賜婚之后,不過三五日,來廖家求娶廖大小姐的門第驟然增多,很有些踴躍的勢頭。 廖大老爺和廖大太太心寬許多,稱得上煩惱的,不過是老問題: “眼下真是不考慮門第了,只想有個氣度、樣貌像樣的人。唉,可是打聽下來,怕還是不能如愿啊?!绷未筇@樣說。 廖大老爺就笑,“門第自然不需要考慮,既然與狀元郎結了親,旁的都不在話下。至于人么,最要緊還是品行。狀元郎的樣貌固然是少見的俊朗,但若品行倨傲,也夠我們喝一壺的?!币蛑那楹?,與妻子說話時,語氣很溫和,言語也隨意一些。 “說句你不愛聽的,那樣的人,便是倨傲,也有倨傲的本錢啊?!绷未筇佳坶g盡是笑意,“但你說的對,最要緊還是品行。等到那邊下聘,我便相看起來,性情最好還是寬厚一些為好,你說呢?畢竟……”她笑意有所收斂。 “畢竟,碧君為人處世不夠靈活,需得婆家處處看顧些?!绷未罄蠣數?,“我知道你的顧慮。日后就本著這些相看,盡快定下來?!?/br> “對。平時你也留意著吧?!狈蚱迌蓚€罕見地特別有默契,廖大太太接道,“程府下聘之后,便要張羅著定吉日了。起初提親,程夫人的做派你又不是不清楚,狀元郎又是家中長子,眼下虛歲二十了,我們也該體諒體諒人家?!?/br> 廖大老爺深以為然,頷首一笑。 程府的聘禮送到廖家當日,廖家好生整治了席面,熱鬧了一番。之后,廖家夫婦二人依照先前商定的,都把長女的婚事作為當務之急,處處留心。 . 程詢、厲騫等人,要下個月入翰林院。 畢竟,不是每一個都似程詢和寧博堂一樣生于京城、家底深厚,殿試前夕還在客棧旅居的人都有,金榜題名之后,慶賀、拜師、走動這些放到一邊,單是安家一節,就需要現等著官署安排住處。 此外,官服、轎子、馬車等等,也都需要置辦。 這些對于程詢而言,根本不需掛懷,二舅、母親先一步就給他吩咐下去了。 此次的主考官,因為只負責監考卻不負責出題,程詢等人所謂的拜座師便只是走個過場,一干人等最終會投靠到哪位閣老、大學士門下,誰都說不準。 就這樣,程詢少見地清閑下來,也很愿意享受這般光景,每日除了不得不見的友人,都留在書房,親自整理幾個偌大的書架。 姜道成見程詢很有點兒無所事事的樣子,得空就喚他過去,要么說說學堂的事情,要么就對弈幾局。 “等到以后,這等清閑的日子,你恐怕只能夢到?!崩蠣斪有呛堑氐?,“入了翰林,更不能懈怠,能力卓絕的話,便會步步高升,心里裝的事情越來越多,再不能陪著我這把老骨頭扯閑篇兒了?!?/br> 程詢就笑,“要是能力一塌糊涂,更不得閑,在家被長輩訓斥,在外被人搓圓揉扁;要是能力一般,最不好受,前怕狼后怕虎,在夾縫中委曲求全?!?/br> 老爺子哈哈地笑起來,“這可不是舉一反三,正經的烏鴉嘴?!闭f著話,蒼老的大手拍一拍程詢的肩頭,“你啊,錯不了,我這次絕沒看走眼?!?/br> “借您吉言?!背淘償磕靠粗寰?,手里的黑子遲遲不落。 “你這是什么怪癖?”姜道成等得久了,不耐煩了,對他瞪眼,“動不動就想把好好兒一局棋走成和棋,那多沒意思。跟我走出一盤和棋,我就罰你一壺陳年梨花白?!?/br> 程詢卻是劍眉微揚,笑了,“當真?” “敢情我說到你心坎兒里去了???”姜道成吹胡子瞪眼的,“不作數,想都別想!” 程詢開懷而笑,“那我可就不客氣了。連贏您兩局的話,晚間您得跟我喝點兒?!?/br> “成!” 程詢這才果決的落子。老爺子說的那怪癖,是怎么來的?算是修衡引起的吧。 修衡曾給他看過一本棋譜,里面居然記錄著七盤和棋。 猶記得修衡指著一局棋說:“別的也罷了,這一局,是我與至交走出來的。和棋之前,真的是滿盤的殺氣、兵氣?!闭Z畢,搖了搖頭,神色復雜。 “有殺氣兵氣,也是你把人逼到了那個地步?!毙藓獾男郧?,他是了解的,狠起來,說能嚇死幾個都不為過,對弈時趕上心緒不佳,棋局就成了他心里的沙場。 “這些且不論。關鍵是不對?!毙藓馓貏e不甘心地說,“殺氣兵氣在的局面,不該和,偏就和了。若真的兩軍對壘,那我這主帥還用不用活了?——就跟人原地轉著圈兒耗著?敵軍沒怎么著,我就先窩火得見閻王去了?!?/br> 他記得自己當時笑了,并且是很開懷的笑,說不對的是你,你后半輩子給我老老實實做皇上的左膀右臂,別再做沙場上的悍匪,你可以練兵強兵,但別凡事都往作戰上面考慮。 修衡思忖一會兒,笑了,“和為貴,對么?” “對?!彼h首,“有遠慮、勤固防、不興戰?!?/br> “我下半輩子要做的,是這些?!毙藓鉀]大沒小地拍拍他的肩,“記住歸記住,但沒人耳提面命的話,不定何時就忘了。您受累吧?!?/br> 那混小子是變著法兒地給他安排事由,最怕他牽掛太少,不定哪日就活膩了。他知道。 挽留一個人慢一些走,何嘗不是煎熬。幸好,那時的修衡已平和下來,有那么多甜而暖的負擔,幫他長久維持那份平和。 從那之后,獨自守著一局棋,到如今與親友對弈,一個“和”字時不時縈繞在腦海,想起了,就忍不住嘗試。 具體的原因,說不清?;蛟S只是因為深覺諷刺:他連家和都做不到。 . 碧君慎重思忖之后,決定讓怡君幫她個忙:派人去給蔣國燾傳句話?;蛘咭部梢哉f是一個字:好。 怡君心頭雀躍,又考慮雖然夏荷、阿初等人可信,但由他們傳話的話,蔣國燾認為jiejie的態度不夠鄭重就不好了。于是,她只遣了阿初前去傳話,告訴蔣國燾:下午若是得閑,她就過去串門,要送他一冊琴譜。 阿初從速返回,“蔣二公子說了,下午沒什么事,會在家中恭候二小姐?!?/br> 怡君轉去請示母親。這一段,母親偶爾真有些慈愛的意思,她便也愿意做個聽話、懂事的女兒。母親雖然白日里搭理她們姐妹的時間依然不多,但聽她細說原委的工夫還是有的。 一聽小女兒要去蔣府看望姑母,順道請教繡活上的不懂之處,廖大太太當即答允,“早去早回?!?/br> 到了蔣府,怡君先去蔣太夫人房里請安,廖書顏和蔣二夫人也在,陪著三位長輩閑話一陣子,才隨著姑母回房。 沒多久,蔣國燾趕過來,溫和有禮地與怡君見禮。 怡君將帶給他的那一冊琴譜送上,落座后,閑閑敘話。 三月中旬,正是風和日暖、嬌花爭艷的時節。廖書顏提議一起到她院子里的小花園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