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了不起啊?!背淘冇芍缘乜洫?。事實很明顯,修衡贏了。 “他贏了我好幾次?!毙藓獗庖槐庾?,很犯愁的樣子,“我的手小,越著急越不聽使喚……”一樣的九連環,如果都熟記解法的話,他自然吃虧。 程詢撫著他的小腦瓜,“不怕,很快就長大了?!?/br> “那你喜歡嗎?”修衡把錢袋子系好,用小胖手托著,遞到程詢面前。 “喜歡!”程詢笑著接到手里,“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賀禮,會一直好生收藏?!?/br> 修衡抿嘴笑了,“爹爹和娘親說,叔父特別特別厲害。等我長大了,再送更好的禮物?!比穗m小,說話卻是有條有理,吐字亦是清清楚楚。 “好,叔父等著?!背淘冇芍缘匦χ?,抱著修衡,又對唐栩做個請的手勢,相形走進花廳,轉身吩咐程安幾句。 少頃,程安取來程詢要給修衡的幾本厚實的畫冊。 坐在程詢膝上的修衡立時來了興致,笑著全部接過,有些吃力地抱在懷里,仰頭問程詢,“都是給我的?” “對?!背淘冃χ鴵嵋粨崴男∧槂?,“是我小時候用過的,能幫你識字、辨認常見的花草樹木,再就是一些常見的景致和飛禽走獸?!边@是當初母親專門為他繪制的。母親的敦厚,只是給外人看的,其實是很有才情的女子。 “太好了?!毙藓廪D頭,把畫冊放在腿上,神色好奇又專注地翻閱。 唐栩走過來看了看,不由笑了,“我怎么就沒想到?”有形同于實物的畫作在先,相對的字詞在后,孩子得空就看看,只要感興趣,便能慢慢熟記于心,再聰明些,便能連字一并記住。 類似的畫冊,唐府也有兩本,但是,沒有程詢給修衡的這樣細致、全面的。 程詢把功勞推給母親,“家母偶然想起來的,便讓我帶來,看修衡喜不喜歡?!?/br> “喜歡!”修衡忙里偷閑地應聲。 “混小子!”唐栩拍拍兒子的小腦瓜,“見到你程叔父,話總是格外地多些?!?/br> 程詢道:“往后有什么適合修衡的,我命人送到府上?!蓖馊巳羰怯绊懙阶龈赣H的責任或是喜悅,總歸不大好。 唐栩卻由衷地笑著擺手,“不用。橫豎他也知道,我得空的時候少,有空為他花費心思的時候更少?!庇帜罅四髢鹤臃勰鄣媒跬该鞯男《?,“是吧?” 修衡很誠實地點頭,“是!”大眼睛仍是看著畫冊中一頁,小小的手慢悠悠地撫過面前畫中的孔雀和孔雀幼崽,有點兒困惑地道,“大的不是孔雀嗎?小的這只……不一樣呢?!?/br> “是不一樣?!碧畦蚋┥?,柔聲為兒子解釋。 過了些時候,舒明達與黎兆先相形而至,二人聽說了修衡給程詢的賀禮之后,先是意外,隨即很是笑了一陣。 黎兆先把修衡從程詢臂彎里搶過來,笑道:“這么喜歡程叔父,日后干脆拜他為師算了?!?/br> 修衡想一想,認真地說:“好?!?/br> 四個男人同時笑起來。 . 殿試之前,程詢與怡君各自看似平靜無瀾地度日。 其實,在他會試奪魁兩日后,就收到了她親手描繪的他的一幅側影圖。 那是存于她臆想中的畫面:他站在桃花樹旁,衣袂隨風翩飛,周身透著松散、愜意。 看得出,她畫他側面輪廓的筆觸格外嫻熟。 這讓他在留意到的時候,笑得分外愉悅。 與畫相隨而至的,是一張箋紙,淺藍色的淡雅的紙張上,不過寥寥數語:你得償所愿,我與有榮焉。 只是這樣一句話,沒有任何花哨的平實的言語,倒更讓他看得滿心愉悅。 隨后,她親手做的糕點,每隔一兩日便送到他手邊,偶爾,會有一道羹湯。 這些,在這期間,足夠了。甚至可以說,不能再多,不能再好。 他要保有殿試之前最佳最冷靜的狀態,科考中最后一道門檻,決不能出錯。出了錯,便是一生都不可原諒自己。 她明白,所以一如既往,只給予相應的溫暖,不會多,也不會少一分。 只有結果可喜,等待的時日才值得。不問長短。 . 三月十五,殿試如約而至。 一如先例,皇帝親自主持,只考策論一道。 三月十六讀卷,三月十七放榜。 再一次的,亦是絕大多數人深覺沒有懸念的:程詢金榜題名,高中狀元。 皇帝分別親自召見前三甲,最先召見的,是程詢。 私心里,針對循例冊封翰林院修撰一事,皇帝是覺得有些屈才:要知道,他御下的這狀元郎,可是多少年都不能出一個的連中三元的奇才,其實真不該走尋常路,該重用。但是,那些大學士、閣老都勸他不要急著重用這位奇才,避免來日得到的不是棟梁而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佞臣,由此,只好認了。 也是真不用急,君臣兩個都還年輕,時間富裕得很。 御階下的年齡相仿的人,禮數、規矩不差分毫,樣貌、儀態亦是無可挑剔。 程清遠能有這樣的兒子,真就是祖上燒高香了吧?——看程詢的文章,跟他爹的認知可完全是大相徑庭?!实鄹拐u著,示意太監傳旨,授予翰林院修撰職位。 程詢恭敬地領旨謝恩。 正事說完了,皇帝說起別的:“只聽過朕的狀元郎的姓名,卻不曾聽到過字或別號?!?/br> 程詢恭敬地道:“尚無人賜字,別號更是無從說起?!备赣H不敢先于他幾位師父賜字,幾位師父則不好意思越過次輔賜字,由此,他就一直是“程詢”。 皇帝一笑,“倒也不是壞事?!彪S即命內侍備下筆墨紙硯。 第46章 剔銀燈 046 宣紙鋪開,皇帝略一思忖,飽蘸了墨的御筆落下,行云流水般寫下三字:程知行。 “致良知,知行合一?!被实酆δ淘?,“朕為愛卿賜字知行,期許皆在這二字之中?!?/br> 服侍在一旁的大太監劉允先就眉開眼笑起來。 程詢向上行禮謝恩。 皇帝的恩賞卻還沒完,說起程詢的婚事——明知故問。 程詢照實答了。 皇帝頷首一笑,繼續問道:“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 “回皇上,”程詢恭敬而委婉地道,“廖二小姐知書達禮,端莊賢淑?!?/br> “如此便好?!被实勐勔糁?,又問起三書六禮走到了哪一步,末了道,“如此,朕便為你二人錦上添花,傳一道賜婚旨?!睓M豎還沒下聘,并非滿城皆知。 程詢再度畢恭畢敬地謝恩,隨后適時地告退。 皇帝一早沒用早膳,此時有些乏了,暫且遣了旁人,要休息片刻。 程詢殿試時的答卷就放在案頭,皇帝用了些茶點,又拿起來凝神閱讀一遍,末了贊道:“文章好,字好,一表人才,連中三元。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再出一個這樣的人物?”欣賞之情溢于言表。 劉允忙道:“皇上洪福齊天,蒼天眷顧,還愁廟堂之上人才濟濟么?” “愁,怎么不愁?”皇帝睨他一眼。 “……”劉允一味賠著笑。 “眼前這局面……”皇帝按了按眉心,“不論文武,有哪一個打心底要做朕的左膀右臂?柳閣老是良臣,偏生離開朝堂已久,不知何時才能游刃有余。今朝三名翹楚,就算都是棟梁之才,也要在翰林院里苦熬一段,若不是做官的料……”他擺一擺手,斜睨著劉允,“你真是越來越會當差了,三言兩句就能引得朕滿腹苦水?!?/br> 劉允連忙告罪,心里直喊冤。 皇帝也只是故意嚇唬他,轉而便笑了,“罷了,傳榜眼厲騫?!?/br> . 程詢離開皇城的時候,一路遇到的人,皆是對他笑臉相迎,禮遇有佳,談笑間忍不住上下打量。甚至于,有宮里的人立于高處遙遙望著他。 往好處想,他是一朝出人頭地。戲謔地想,他不免覺得自己像是梨園中一朝成名的角兒,且是在不在戲臺上都要任人觀望。 那種感覺,在披紅掛彩策馬游街時更重,前世今生皆如此——游街兩個字讓他最先想到的從來只有游街示眾的人犯、動輒往身上招呼的青菜雞蛋。 很奇怪,就是這樣,最該意氣風發的時候,總會有風馬牛不相及的念頭閃出來,調侃自己。 金榜題名之后,仍需得好一番迎來送往,都是前生經歷過的,程詢早已習慣。文人的官場生涯,便是長年累月地與各色人等打交道,在談笑間明爭暗斗。 與前世不同的,是皇帝的賜婚。金碧輝煌的殿堂之中,皇帝的言語與前世一般無二。只是,在前世,賜婚是他不能接受的恩賞,此一生,則是他早就思慮過的——如果親事萬一有波折,便是皇帝不提,他也會求一道賜婚旨,讓自己和怡君的姻緣落定。 對于此事,程夫人喜不自禁:有皇帝賜婚,禮部和欽天監便能幫忙篩選吉日,這樣的話,廖家便是打心底舍不得女兒早早出嫁,也不好一再拖延婚期。 程清遠卻是滿心不悅,當日冷著臉責難程詢:“親事已定,皇上意欲賜婚之時,你便該婉言謝絕?;噬辖o你的恩賞還少么?” 程詢溫和地道:“以防萬一罷了?!备赣H的可怕之處在于,太記仇,有些事他能記在心里幾十年,并會在期間反復尋找可乘之機,不出了那口氣,他就始終跟你沒完。明知如此,又不能斷言是否還會出現大的分歧,再不防患于未然,那就等于自己往坑里跳。 程清遠冷笑一聲,“好。以防萬一?你最好能始終如此?!?/br> 程詢微笑,“定當盡力而為?!?/br> 當晚,在書房里間歇下之前,程詢盤膝坐在矮幾前,斟酌著這一次同科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榜眼厲騫,其次是寧博堂。 寧博堂這次考的名次比前世要好,位居三甲第一,不知是考題與前世不同之故,還是姜道成的功勞??磳幉┨脤iT回到程府拜謝姜道成時那份誠懇,是認定后一種可能。 這是程詢及至學堂、程府都喜聞樂見的事——往后應試之人,多少因此受到了鼓舞,不說別人,程譯便是如此。 至于厲騫,前世也是入閣之人,算是他常年的對手。 ——只他與厲騫、寧博堂的生平,便不難看出,皇帝對這一屆錄取的人的重視和長年累月的倚重。 文人之間的恨意,有時候不需要理由,厲騫對他更是如此,視他為擋在前面的絆腳石,總有點兒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到深淵的意思。 這是官場常態,某種方面來講,甚至是皇帝需要的格局。 不是厲騫,也會有別人站在他的對立面。無爭斗,無分歧,民間疾苦、官場黑暗便不能現諸于朝堂,很多決策便都不能談及。 厲騫今年二十七歲,早年喪妻,中了榜眼之后,順理成章地續弦。娶的哪家閨秀,他是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這些不打緊,需要注意的是,等正式到翰林院行走之后,要防著厲騫給自己使絆子。前世有一段渾渾噩噩的,好幾次險些中招。 . 賜婚的圣旨供奉起來之后,廖家從上到下都喜氣洋洋的。這是誰都沒想到的事情,終歸是這種情形很少見。 怡君卻因此生出了絲絲縷縷的心疼:次輔到今時今日,仍是程詢需要防范的,不為此,以他的性情,怎么會接受皇帝這等錦上添花的恩寵與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