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微微泛白，日光尚未真正灑出，只有灰白色的死光夾雜著黑暗。

不過又是黃粱一夢。

“做噩夢了？”沙啞又低沉的聲音戲謔響起，不遠處剛剛蘇醒的龍張大嘴打了個哈欠。

他沒有回答，只是喘著粗氣，有段時間未經打理的碎發垂于耳側，與青黑的胡渣交錯縱橫。

“你們活得真久啊……”末了，他沒由來地說，依然垂著頭。指尖有些微涼，恰似夢中那雙枯老的手指的溫度，寒意就這樣沁入骨髓。

“……怎么，”龍難能沉默了下，“羨慕？還是妒忌？”

“都有吧，一對比人總是活得那樣短。還沒來得及好好享受生活就急匆匆逝去了?！彼局峙缘牟萸o，“到頭來一輩子總是那么艱苦，掙扎在黑暗中，死了也沒幾個人記得?！?/br>
“活得長久就好嗎？”龍微笑，卻沒有一絲暖意，“人的生命相對短暫，可未免就不精彩?！?/br>
龍抬首，眺望黎明，“因為生命冗長且力量不會衰老，所以無法群居以免數量太多生存空間不夠。因為生命冗長所以找不到一個可以長久陪伴的對象。因為生命冗長所以要目睹自己喜歡的在意的不斷逝去。因為生命冗長所以只能孤獨在這廣闊繁華的世間！”

龍的聲音漸漸提高直至幾近吼出最后一句話，樹叢里有群飛鳥驚嚇般躥出。末了吐出一口氣，黑色的眼瞳盯著他，沉聲道，“這樣的生命，你羨慕嗎?！?/br>
羨慕嗎？

字字錐心，直打在他的身上。他緊張地眨了眨眼，意識到這似乎是龍第一次對他發火。

“對不起?！?/br>
“對不起?！?/br>
良久，兩道聲音同時響起，騎士愣了愣。

“是我不好，莫名其妙的?！饼堈f，“你沒經歷過，自然不了解?！?/br>
“但是我也……”

“說起來，你是想起你父親了？”龍卻急躁地打斷了他，轉移話題。

他頓了頓，最終還是順著龍答道，“是啊，總覺得就這樣離我而去太過遺憾?！?/br>
“但還有你們記著他?！?/br>
“那又怎樣呢？”

“可能想法不同吧?！饼埗⒅约旱奈舶?，避開了騎士的目光，“我覺得，死亡有兩回——一回是rou體的解脫，一回是被活著的人遺忘。rou體的解脫無法避免，可若能一直被人銘記，證明自己存在過，未嘗不是一種活著?！?/br>
騎士花了一段時間來去理解，最后寬慰笑笑，“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這樣想也算是好受點吧?！?/br>
龍咧嘴，“不過這可是我的真實想法，并沒有在刻意安慰你?！?/br>
“是嗎，該感嘆你真是條哲學的龍么？”騎士打趣道。

“那么，”龍卻再次莫名發問，“我死后，你會記得我嗎？”

騎士啞然，“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怎么看都是我會先死吧，畢竟你能活那么長?！?/br>
“你會記得我嗎？”龍卻執著。

“會會會?！彬T士只當龍又在撒嬌，“我一定會記得，有一條黑色鱗片，有著灰色爪子的龍生活在一個有著一彎月牙泉的大山谷中?！?/br>
“我有名字，叫道恩?！饼堈J真補充。

“好，這條龍有名字，叫道恩?！彬T士假正經道，藏不住嘴角一抹笑。

龍這才善罷甘休，用額頭輕輕蹭了蹭騎士，“說好了，一定要記得我?！?/br>
“嗯，說好了?！彬T士笑，無奈摸了摸龍的頭。

☆、【番外】生存，亦或毀滅

龍從記事起，眼前就是偌大的峽谷，伴著凜冽的風，只有野草漫跡天邊。

那時候他想，自己不喜歡這個世界。

尚未有行動力的時候，就孤獨地啃著自己堅硬咯牙的蛋殼，看著那把隨著自己出生的長劍，內心寒意伴隨著恐懼。為什么偏偏不能把這把劍毀掉呢，他想，能殺死自己的東西，太可怕了不是嗎？

可偏偏就是不能，即便成年后他耗出全力依然無法損壞一分一毫。

冥冥之中大約早就注定。

再后來，他終于能自主活動了。

于是他展開骨翼，飛啊，飛啊。

桃紅柳綠，大漠孤煙；高山清流，谷地平原；朝升日暮，日月光輝……那些美好的景色，那些奇藝的景觀，他終于能慢慢看了個遍。

可是還有一些。

城鎮的燈火通明，熙攘的鬧市凡塵。聚聚離離，情感在其中發芽生根，交錯而織，是他得不到的溫暖。

真羨慕啊，他想。

旅行途中遇到過很多人，但大多數都是游走于世間的吟游詩人。那時候人類還不曾懼怕他，那些詩人常常摸摸他的頭，講述著人間的故事——哪怕他并聽不懂。

就這樣渾渾噩噩長大，他最終還是磕磕碰碰學會了人類的語言。這本該高興的，他終于能聽懂那些美麗的故事——然而社會的進步卻使人類更加想要登上頂端，因而也更加懼畏強大。

龍開始不被所歡迎，甚至成了人見誅之的對象。

于是他學了那樣久的語言，終于還是失去了最后可以說話的對象。

可笑吧？

可到底也沒什么辦法。

龍就這樣一天天獨游于世間，最后干脆只回到了出生時的峽谷——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峽谷既然也長出了繁茂森木，出現了潺潺流水。

挺好的，他想。在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后，他內心反而異常平靜。

這一生，沒有什么愛，也沒有什么恨，雖然略有遺憾，但見識了這么多山川流轉，倒也不虧。

不枉這輪回一遭。

龍這樣想，突然咧了咧嘴，騙誰呢——怎么可能不想要更多，可到底也求不得。

他莫名有些委屈，賭氣般甩著尾巴揮向山壁。

轟隆隆石塊滾下，可他突然看見石塊中夾雜著一絲銀光。

伸出爪子接住，是一個人，帶著把長劍，約莫是個騎士。

原本應該把這個人送回去，可鬼使神差，起了私心。

左右不過大半年，他也想任性一回。

于是自私的，他留下了他。

世間緣分，大約不過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