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100
楊剪在大約凌晨兩點回到青崗鄉,平日白天要上課,周末還要跋山涉水地家訪,勸人把孩子送回來上學,他要進城往往就要趁放學之后那點時間,再耗到這個點鐘實屬常見。一般這樣就睡不著了,況且他平時也沒有強烈睡意,卸好了貨他就去鄉政府門口還了車,把鑰匙放在保安室,之后沿山路慢悠悠地逛回了學校。 路不短,上坡下坡又費事,大約要走上三十分鐘。這一路是寂靜的,枯燥的,唯有林木的葉片被月光照得幽亮,人的影子印在土地上,清晰而濃郁。楊剪非常喜歡這段路,每當他腰間別著彝刀的重量,抬眼去看流云,看到寬廣的銀河,他就會恍然間以為自己已被抹去了物種和定義,變成一個村夫,或是一頭野獸。變成幾十年幾百年前在此處行走的人。他是什么都無所謂了。路挨著山壁,只有幾尺寬,下面就是吃人的河,仍然可以走,仍然沒什么可憂愁。 哦,對了,除去直至天明也不到訪的睡意。 如果那個人真了解自己,他想,最好再寄點安眠藥過來。 至于煙就算了,自己可以買,也給自己嚴格規定好了一晚上再無聊也最多抽五根。這夜他又靠著五根香煙熬到起床鈴響,其他幾位老師組織學生吃早飯時,他一個人在cao場上擺好四個紙箱,靜靜等著徐荔帶學生們來領東西。 徐荔比楊剪大上半歲,也比他早來半年,在成都讀的大學,念的中文系,就是本地人,負責青崗中學全體學生的語文音樂和美術。相比楊剪的數理化跟英語,這三門學科似乎更討人喜歡,笑容甜美聲音溫柔會講地道方言的女老師似乎也比每天除了上課內容和某些難以理解的笑話之外半句話不多的冷臉男更好親近。 因此,毫無懸念的,無論是剛上初一的還是馬上要畢業的,孩子們都更喜歡徐荔。 楊剪認為這叫膚淺。 眼見著,徐荔過來了,身后小鴨子似的跟了一群小孩兒,全校統共也就這么七十多個,一個個矮瘦得與小學生無異。只見鴨子們嘰嘰喳喳地排好隊,從楊剪手里拿過作業本時怯生生地眨眼睛,說謝謝老師,從徐荔手里接鉛筆就樂開了花。楊剪知道他們開心,拿筆記本眨眼也開心,于是就只是好脾氣地笑笑,對那些跟自己比較熟稔的學生,他會輕輕拍一拍肩膀。不得不承認徐荔的確也是個細心人,那些讓小女孩兒害羞的衛生用品,她單拿出一個箱子收在自己身后,用文具拆下來的包裝紙遮住,大概是打算以后單獨給。 “那里,那是什么,”有學生突然開口,好比發現了什么寶藏,“那里寫了楊老師收!” 楊剪松了口氣——還以為女孩兒們的秘密被哪個渾小子揭開了呢。 “對啦,就是送給楊老師的禮物,”徐荔循循善誘,“楊老師大半夜的,繞過好幾座大山,到縣城取回來這些,再把它們當做禮物送給大家,我們應該怎么樣?” “謝謝楊老師——”孩子們齊聲道。 排在楊剪面前的小男孩——十五歲才讀初一并且總是畫不出受力分析圖的那個,笑得臉蛋紅撲撲的,在被拍肩膀時,摸了楊剪眉毛一把。 “老師也笑一笑嘛?!彼÷曊f。 我沒笑么?楊剪想。 徐荔正好把人逮住,道:“曲比日,最近你聽課很認真,上個星期我們才學過一首詩,專門講我們蜀道的崎嶇崢嶸,不可凌越,你來講講它的第一句是怎么說的?” 曲比日臉更紅了,愣在原地囁嚅,求助似的望向楊剪。楊剪暗自嘆氣,學過太久,一時間他只能想起詩名,其他也記不起了。 班長在后排高聲救場:“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孩子們一同背出了下一句。 楊剪有點意外,這群小鴨子學語文的勁頭還真是強!也就只有在自己示范實驗或是模擬某些奇怪現象的時候,他們能對物理這么感興趣。 物理明明是門優美的學科啊,美極了,愛因斯坦把它學得比其他人都明白,再講宗教感情,就說是“以其最原始的形式接近我們的心靈的最深奧的理性和最燦爛的美”,阿西莫夫當然也用了物理學原理說明,科幻的奇詭宏大不僅存于幻想……他又在想那些書了。 寄書的人關心他的嗓子,他的血,他的大腦。 他不愿再往下想了。 似乎上周的進度也就只背了這么兩句,徐荔又開始趁熱打鐵地介紹起此詩的創作背景,什么恢弘的浪漫主義代表作啊,什么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啊…… 問君西游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楊剪又撿回了兩句。他想那條懸在江上的盤山路的確是難走。再就是……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 接下來呢? 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楊剪把又一冊練習本放到一雙稚嫩的期待的打開的手中。 徐荔還在講,李杜李杜,杜是杜甫,李就是我們這首詩的作者,他是誰呢? 問題太簡單了,提示到這份兒上,一呼百應。 楊剪聽到這個名字,也偏偏在同時,想起了下一句詩: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使人聽此凋朱顏。 以前掛在嘴邊的倒背如流的,這是才想起來啊。是嗎。 楊剪仍然覺得自己是個記性很差的人。 第48章三萬里風 二零一一年六月二十一日。 下午兩點。 烈日暴曬。 李白釘在貼滿棕紅色瓷磚的校門前,仰臉望著頭頂四個大字——青崗中學。 上課鈴正在狂響。 他與校舍之間隔了一個cao場,但這cao場實在太小,鈴聲一停,李白甚至可以聽見教室里的吵嚷聲,一個門,兩個門……和印象中一樣,那排小平房的確只有四間教室,光線太刺人,李白細瞇起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每扇門里的情況呢,一個小男孩“噌”地從他身旁躥過,徑直奔向第二間,帶起一路的塵土,又在門前緊急剎車,站軍姿似的兩腳一跺。 這間小小的學校已經完全靜了下來。 “楊老師!”他氣喘吁吁。 “給meimei煮藥,我來晚了!”同時嗓門嘹亮。 李白覺得自己應該沒有聽錯。 他看見小男孩走進那個黑乎乎的門洞。只怪陽光太亮了,他依然看不清門里的任何。汗水滑落額頭,蟄進眼眶,膝蓋上方才在村口躲狗摔破的傷口嵌進砂土,隱隱作痛,他發覺自己邁不動步子,也在這一天以內第十一次想到,如果年初時,在那曲,祝炎棠的腰沒摔斷,那么現在的一切也許都不會發生。 跟劇組跑了這么多年,北疆非洲秦嶺深處都跑過了,那曲還是頭一個讓李白病了一周才適應環境投入工作的艱苦地界。從一零年夏季開始,主要拍攝地就在靠近唐古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