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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生到張記出工,他酒醒了,拉聳著臉,還戴著寒冬臘月都不屑戴的耳罩。 “師哥,你怎么了?”蒲郁奇怪道。 “長凍瘡了?!鄙徤嘈?。 “???要到四月了,還會生凍瘡的?” “倒春寒,最殘酷吶!” 蒲郁若有所思地點頭,打開版房的門。她一手捂鼻,一手散開空氣中的灰塵,走過去開窗通風。窗戶的鎖扣銹了,要使很大的勁兒才掰得開。 在這時,蓮生忽然說:“其實師父帶我去……去四馬路了?!?/br> 以為師父們說笑來著,沒想到會行動。蒲郁不相信似的確認,“你真去了?” “去了?!鄙徤榫w低落,“還碰到吳先生,我說了胡話,耳朵被師父揪出凍瘡來的?!?/br> 蒲郁眉梢一動,“吳先生?” “你不記得了,吳先生?!?/br> 蒲郁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說:“師傅們來了?!?/br> 小于師傅是張裁縫早年收的徒弟,幾乎從不識字的小乞丐到獨當一面的大師傅。他念師父的恩情,怎么也不愿離開張記。于是張裁縫讓他負責男裝這一小部分,女裝和高級禮服還是親自把關。 蓮生早蒲郁一年來張記的,名義上是張裁縫的關門弟子,實際是小于師傅在帶,專研究男士洋服。女裝也能做,不過張裁縫似乎覺得他欠缺對“翻新”(fa侍on)的理解,不打算教給他絕活。 絕活當然是融貫東西的旗袍,張記的招牌。眼下蒲郁就跟著張裁縫學這個。她沒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以為師父只是覺得男女有別,女孩兒給男顧客量衣試衣太出格。 午后小雨,蒲郁被師父趕回去收陽臺晾的衣服。她玩笑說師父生怕她進步,多一會兒都不讓人待。出門沒走多久,渾身濕透,她這下知道老人看天氣的厲害了。 電車到站停下,吳祖清撐一柄黑傘下來,快步到蒲郁身后,握住她肩膀往傘下拽。 蒲郁被突如其來的動作赫到,猛地回身,卻撞進他懷里。她捂緊裝筆記、版紙的布包,一邊后退一邊呵斥,“我沒什么值錢的!” 而后看清眼前的人,堂皇地幾乎說不出話。 “成這樣了,還不知去借把傘?!眳亲媲迳锨耙徊?,讓傘遮過蒲郁。 “吳先生……”蒲郁為方才的失禮感到難為情。 “嗯,還認得我?!?/br> “我還以為……” “你見過從電車下來搶劫的?” “沒?!?/br> “我坐電車路過,看你一個人可憐兮兮?!?/br> 蒲郁抹開額上的濕發,抬頭問:“先生去哪里了?” “福開森路?!?/br> 法租界福開森路,好些官老爺闊太太的宅邸在那兒,馮公館也是。蒲郁想吳先生是去辦事或訪友的,私人的事不能細問,沒再接話。 雨聲貫耳,空氣里彌漫著泥土濕潤的腥氣,看什么都迷蒙。窩在傘下,在他身邊,仿佛小世界。 “小郁?!?/br> “先生?” “我們跑回去罷?!?/br> 第八章 吳祖清遺憾今日沒穿西服,不然可以把外套給這女孩。初春的雨浸骨,她冷得牙齒打寒噤,還用布包捂著不讓人瞧出來。 “沒有幾步路了,跑起來你的衣衫會弄臟的?!逼延粜⌒牡夭蛔屔囝^在說話時打結。 “衣衫而已?!?/br> 蒲郁沒明白什么叫“而已”,冰涼而濕得發皺的手就被握住了。他帶著她在雨中跑起來,風躲過他另一只手上的傘,迎面吹來。 雨水拍打在她的臉上,幾乎睜不開眼。好不容易眨眼濾去眼睫上的雨珠,看到的是濺起水花的泥濘地,還有他們牽在一起的手。 他跑得很快,沒有回頭看,好像不但心她跟不上。 深處的記憶被喚醒,背影的長衫變作軍裝,二哥在喊,“懷英,跑起來,跑起來風箏才會飛?!?/br> 蒲郁在父母期盼中出生,生下來卻沒受到一點兒父母的疼愛。她讓母親落下了病根,被視作不吉利的孩子。就連親昵地喚我家小小姐、懷英小姐的下人們,背地里也唾罵晦氣! 奉天(沈陽)的冬天實際有沒有那么難捱,她不曉得。稍稍長大一點兒,舉家搬去天津,有了二哥的陪伴,她才真正的見識到了春天,日子也就成了日子。 蒲二哥打小就上天津念書了,逢年過節回家,與庶出的小妹無甚交際。meimei到天津,他起初沒太在意。有一回與同窗友人走在放學路上,看友人給家中兄妹買糖人兒回去,他順道買了一個。 黃昏余暉映照庭院,回廊下的山水景觀雅致極了。蒲二哥去小妹房間,沒尋找人,在姨太的院落前看見鬼鬼祟祟的下人。有時候是這樣,臨時的一個念頭,再起一個念頭,結局就變了。 蒲二哥不顧阻攔闖進姨太的廂房,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他怎么也沒想到,做母親的會瘋到親手掐死她的小孩。他救了小妹一次,又救了第二次,第三次。 第三次,蒲二哥從講武堂告假回來,把被關在拆房整整兩天的小妹抱出來。他盛怒,責問下人究竟怎么回事,險些動皮鞭。懷英小姐的貼身丫頭尚有良知,悄悄告訴他是大少爺下的命令。 大哥的說法是小妹沒規矩慣了,頂撞姨太。蒲二哥不信,待小妹醒來后詢問。她一開始怎樣也不肯說,直到二哥嚴厲地說不告知實情,再也不理她了。她說,她無意中窺見了芙蓉帳里的秘密。 “懷英,跑起來,跑起來風箏才會飛?!?/br> 次年四月天,蒲家辦白事,懷英沒再見過大哥。 穿過弄堂巷子,跨過洋樓門檻,蒲郁的手被松開了。吳祖清說:“上樓去,趕快換身衣服?!?/br> 蒲郁伸出去的手悄然縮了回來,她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替他擰干打濕的袖子,還是再牽一次手。她微喘著氣,同他一道上樓了。 柚木樓梯的蠟早被磨光了,臺階上有許多家具搬上搬下的劃痕,還有木頭干裂的溝壑。蓄了雨水的鞋子踩在上面,發出細微的嘎吱聲。 到二樓,吳祖清沒打算講道別的話,抬步再往上走??砷熜浔黄延舸×?,他回頭看她,帶幾分疑惑。 “吳先生?!彼従復鲁龇Q謂,水汽灌進口腔悶濕熱了似的,含糊而沉重。 他耐心等她的下文。 “吳先生,好像……就好像飛起來了一樣?!?/br> 吳祖清笑出聲,卻道:“抱歉?!?/br> 蒲郁搖頭,似乎很慎重地說:“開心的?!?/br> “是嗎?”吳祖清在蒲郁的眼睛里看見光亮,也或許是走廊燈光的緣故,眸子如剔透的黑玉石。他接著說,“有機會的話,讓你真的飛起來?!?/br> “真的飛起來?” 吳祖清不再說這個,頷首道:“表字祖清,吳祖清,我的名字。當然,你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