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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識,霍敬識如今也不再反對,兩個人似乎都習以為常,誰也不去糾正誰。“讓你說呢,我告訴你了還新鮮么?”霍敬識等了一會兒,沒等來敬酒詞,等來一句沒頭沒尾的:“少爺,家里有花生嗎?有的話待會兒炒香了,我給你包餃子?!边€真給他“新鮮”得一愣。過去除夕那頓餃子,霍太太為圖兆頭祥瑞,必定吩咐下人把“?!卑M餃子里。嫌銅錢不干凈,便改用炒得噴香的花生,說吃到花生就是吃到福氣,來年一整年順順當當吉祥滿滿。下人們吃飯快,提早收拾干凈,等著太太一點頭,就把包好的餃子下鍋。馮云笙這時通常無事可做,在窗外學鳥叫,想把霍敬識引出來?;艟醋R一看窗口的影子就知道是他,借口出去方便,把馮云笙往墻角一堵,問他:“你干嗎?又搗亂?”“我給你留了帶花生的餃子?!瘪T云笙笑嘻嘻的,在一派炮竹主打的喧鬧之下,沖霍敬識喊,“待會兒單獨給你煮,讓你吃頭福!”恍然憶起這一幕,霍敬識悶頭喝了口酒。馮云笙再給他斟滿,他又一口下肚,然后扭過頭朝窗外看,其實掛著窗簾,什么也看不見。他嘴上問:“你說你算干嗎來的?”“……想跟你一塊兒過年?!?/br>“你是想以前那份兒熱鬧吧?”“少爺,我……”霍敬識搖頭打斷那些說了也等于沒說的解釋,自己跟自己點頭:“我也想?!彼钦嫦?,不然不會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放馮云笙進門。馮云笙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能與他共同回憶曾經年味兒的人。假如馮云笙一開始沒懂,這三個字,加上這一桌子似曾相識的菜肴,不可能還不懂——這些年,孤單的人不只他一個。“少爺,你吃口菜?!瘪T云笙給霍敬識的碗里添上幾樣,又去倒了杯熱茶回來,勸道不如以茶代酒。霍敬識把茶杯推開,讓他接著斟酒。再兩杯下肚,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隨著酒后勁一齊燒上來,燒得霍敬識話也多了,不過始終沒什么具體內容,只是一直在反復責問馮云笙:“你還干嗎來?”“你怎么還敢來?”“你這么不是東西,你怎么還好意思來?”……馮云笙點頭,承認自己確實不是東西,現在想改,想做一回好東西。“想讓我看你改?”霍敬識問,眼睛卻不看他。馮云笙點頭更甚:“想,但是怕少爺不想看?!?/br>霍敬識沒接話,過一會兒突然問:“你猜我想不想看?”這下換馮云笙啞了,霍敬識這樣沒有語氣的語氣讓他不敢冒聲。霍敬識自己回答道:“我看見你就他媽的來氣!”“我知道,都是我的錯……”馮云笙話沒說完,又被霍敬識打斷:“我看見你就來氣,可是又他媽的想看!”馮云笙愣住,不知該如何接話。“別那么看我,”霍敬識輕蔑地一笑,“想什么美事兒呢?我說想看,是因為你能讓我記起我是誰。這世上沒人再能讓我記得我是誰了?!?/br>“你是少爺?!瘪T云笙說。“不,我是霍敬識?!?/br>馮云笙有點糊涂。“我是霍敬識,不是他媽的霍會計,霍同志,霍……霍什么狗屁不通的……”馮云笙是真不愿意在這個喜慶的日子哭一場給霍敬識添堵,可是忍不住眼淚。他在一汪咸水的這邊兒,看見那邊兒也汪起了兩捧淚。他從沒見過霍敬識哭,今天是第一次。“少爺……”他從凳子上起來,不知怎么就竄到霍敬識跟前,跪下了。“你給我轉過去,你算什么東西……”霍敬識叨叨著,聲音和語調全都拐得不像樣。馮云笙聽話地轉過身。一高一低兩副肩膀都在抖。直到一桌好菜涼透了,兩個人才平靜下來。馮云笙先動的,去投了條熱毛巾回來遞給霍敬識擦臉。“少爺,我去給你包餃子?!?/br>“你他媽的真不是個玩意兒?!被艟醋R的聲音從毛巾后頭悶悶地傳出來。馮云笙說:“少爺給我個機會,讓我以后干點兒是玩意兒的事兒?!?/br>霍敬識看著廚房里忙上忙下的身影,一陣無言。過去的馮云笙對于他還真就是個玩意兒,只不過不是毫無生命的擺設,是個活物。但凡活物,總有點自己的脾氣,鬧了情緒受了委屈,不免需要主子哄一哄??墒呛鍤w哄,不能蹬鼻子上臉,那就該挨打了。就像養條小狗,打過罵過照樣會湊上來。因為主子還是主子。這么一看,馮云笙連狗都不如,沒心沒肺透了!霍少爺究竟哪一點對不起他?還沒輪上主子打發他,他倒反過來先把主子嫌棄了。霍敬識再好相處,畢竟也是生在宅門中,做了二十多年的主子爺。馮云笙的反顏相向讓他難以釋懷,因為真正打擊到他的自尊心了。更何況他認為他對馮云笙超出了對待一個傍尖兒該有的態度,無論如何也不至于換來那樣一場翻臉不認人。第六章餃子沒敢多包,夠兩個人吃就行,馮云笙接了半鍋水放在灶上燒。他把碗柜、抽屜、窗臺翻了一個來回,沒找見臘八醋,出來想問霍敬識一聲,發現霍敬識趴在桌上睡著了,手邊的酒瓶也基本見了底。一斤酒,馮云笙頂多喝了二兩。他的少爺心里究竟悶了多少苦,要在大年三十借酒消愁?“少爺,少爺?”他過去推推霍敬識,把酒瓶拿遠一些,“我扶你進屋睡一會兒?”沒動靜。又推了幾下,除去一聲含糊的“嗯”,霍敬識照無反應。馮云笙先去廚房把火關上,回來摟腰架胳膊地將人一提?;艟醋R比馮云笙高出多半頭,醉了酒又死沉,馮云笙費了牛勁才把他拖到床上,替他脫了鞋,掩上被子。霍敬識的酒量不如馮云笙,從以前就比不過。那時在登云樓,偶爾會有這么一種客人:交情說深不深說淺不淺,東家親自陪坐,排場有點大;東家一面不露,于情于理說不過去。這時就需要馮云笙登場,霍敬識出面客套兩句,再由馮云笙替他擋酒。這種差事馮云笙最是在行,不僅在行,還相當享受,往往陪上兩杯自己也起了興致,假如客人不介意,他干脆落座一陪到底。馮云笙難得有派得上用場的本事,只要不惹禍,霍敬識樂得讓他替自己周旋這類不遠不近的人情。有天酒樓來了一行著軍裝的生客。領頭那位的軍銜不過團級,架子倒是提早扎成了軍長,座還沒落仿佛已經二斤酒下肚了,從樓上一聽還以為來了撥地痞流氓?;艟醋R一向不愛搭理這類兵痞莽漢,無論如何說不到一起去。在他看來還不如街邊要飯的,要飯的起碼不會一驚一乍。他沒露面,這種人不值得他敷衍。不過來的次數一多,也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