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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頭扔了回去。瓦西里笑起來,撿起枕頭,爬到床上,揉亂了菲利克的頭發:“抱歉,別生氣?!?/br>父母們總是漫不經心地假設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必定是好朋友,但要是菲利克老實承認的話,他崇拜瓦西里,但又害怕他,就像人們會本能地遠離體型碩大的獒犬那樣。瓦西里的善意和惡意都來得很突然,難以預測。游泳隊的其他男孩們在更衣室里取笑菲利克的時候,瓦西里通常事不關己地站在一邊,和其他人一起大笑,但是當喜歡說臟話的維克托·普里亞科夫真的抓住菲利克的頭發,想把他往墻上撞的時候,瓦西里插手了,用力把普里亞科夫摁到儲物柜上,砰的一聲,更衣室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兩個體型相仿的男孩身上,帶著不同程度的期待,準備看他們打上一架。“欺負小老鼠沒什么好玩的?!蓖呶骼锟ㄖ鴮Ψ降牟弊?,用的卻是商量的語氣,仿佛在建議普里亞科夫換一條泳道,“如果你想練習拳擊,我是很樂意奉陪的?!?/br>普里亞科夫張了張嘴,什么都沒說,雙手緊緊握成拳頭,但始終沒有抬起來。瓦西里挑釁一樣拍了拍他漲得通紅的臉頰,松手讓他走了,普里亞科夫怒氣沖沖地撞開幾個擋路的男孩,沖出了更衣室,連自己的背包都忘記拿走。也就是這天之后,“小老鼠”這個綽號像塊撕不掉的膠布一樣粘在菲利克頭上,菲利克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應該生氣。普里亞科夫當然沒有輕易忘掉這件事,某次清早訓練的時候用背包狠狠打了菲利克的頭,把他推進水里。菲利克沒有提起過這件事,瓦西里就算知道了,也沒有再做什么。有些敵人終究要菲利克自己來對付。毯子有點扎手,菲利克來回撫摸粗糙的纖維,不知道該做什么,有什么可以說。瓦西里在他背后翻了個身,爬起來,拉開書桌抽屜,丟出了一堆沒用的小玩意,最后抽出一個國際象棋棋盤,他沖菲利克晃了晃裝棋子的小布袋,里面的木塊互相碰撞,發出輕微的咔咔聲。“你知道怎么玩這個,對吧?”從他的語氣聽來,今天是瓦西里愿意釋放善意的一天,所以是個好日子。菲利克露出笑容,點點頭。第3章父親杳無音訊?!皯摬粫芫谩钡某霾畛掷m了一個星期,然后一個月過去了。到天氣最熱的時候,安德羅索夫一家開始收拾行李,像往年一樣動身到“達恰”去避暑,這些小小的鄉間別墅是莫斯科人最喜歡的度假地。父親也有一間“達恰”,原本是一個皮草商人的,但這人1949年就逃到英國去了,于是度假屋被沒收充公,后來分配給父親。上尉不太熱衷到那里去,因為他不喜歡打獵,而那間小度假屋周圍除了莽莽森林和狼群出沒的荒野,什么都沒有。于是菲利克背著行李擠進后排座位的時候,心里設想的就是類似的小木屋,孤零零地縮在林間空地里,門前放著個砍柴用的木樁。少校開的是一輛灰色的伏爾加汽車,整個克格勃開的都是伏爾加,不是黑色就是深灰。如果不是牌照不一樣,恐怕他們在停車場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車。收音機里播著無聊透頂的新聞,尤莉婭和瓦西里都睡著了,頭幾乎碰到一起。菲利克疲憊地盯著外面的曠野,車駛上一座橋的時候他突然坐直了,湊近車窗,看著不遠處被河灣溫柔摟抱著的三層石砌房子,淺色花崗巖在陽光下泛出奶油一樣的色澤。車在花圃旁邊停下,一條樹蔭遮蓋的土路伸向屋后的河岸,這房子甚至還有個碼頭,木樁上系著漆成藍白色的小船。在夏天余下的時間里,安德羅索夫少校都會在碼頭上抱著魚竿打瞌睡,鼾聲大得足以嚇跑方圓五公里內的任何動物。尤莉婭喜歡自己散步,要不就在花園里折磨蚯蚓。男孩們征用了小船,順流而下,說是去野餐,實際上冒著被狗撲倒的風險偷偷溜進別人的果園里,到傍晚才費力地劃回來。如果不是瓦西里說了那句話,菲利克本來會喜歡這個假期的。他是在劃船的時候說的,河水沿著他曬黑的手臂滴滴答答地落在木板上。風吹起他鬃毛一樣的棕色卷發,瓦西里的頭發始終留得比校規允許的稍長一些,但又沒到激怒家長和老師的程度。菲利克靠著右舷,一只手放在水里,享受冰涼河水從手指之間滑過去的感覺。陽光猛烈,他戴了頂尺寸不合適的漁夫帽,一直滑下來擋住視線,害他時不時就要往上推一下帽沿。白房子已經消失在茂密的樹叢后面了,河道靜悄悄的,偶爾有野鴨飛來,落在水面上,謹慎地和小船保持距離。菲利克隨口抱怨這幾天的無所事事,半閉著眼睛,快要靠在船舷上睡著了。“我們本來沒打算帶你來這里的’?!蓖呶骼锖鋈婚_口,語速很快,就好像他已經把這句話翻來覆去咀嚼了很久,就等吐出來的機會一樣。菲利克抬起頭,撥開軟塌塌的帽沿:“什么?”“你爸爸上個月就該回來了?!?/br>“你怎么知道?”“偷聽到的。他是去打獵的,用不著那么多時間?!?/br>菲利克當時還不知道“打獵”是執行暗殺的委婉說法,只是從對方的語氣里本能地感覺到那是什么不好的東西,他把帽子從頭上扯下來,看著瓦西里:“我爸爸不喜歡傷害動物,遇上熊的時候他只是開槍把它嚇跑——”“不是那種打獵?!蓖呶骼锓畔聵?,對著菲利克的額頭做了個開槍的手勢,“是這種?!?/br>菲利克往后縮了一下,“不是的?!?/br>“大家都知道他是?!?/br>“爸爸不是,不然他會告訴我的?!?/br>瓦西里聳聳肩,像是懶得和菲利克爭論下去。船被暗流卷向泥灘,他重新拿起木槳,富有技巧地把船推回河道正中,繼續往下游滑去,他們今天是打算要偷偷翻墻到果園里去的。菲利克抿著嘴唇,眼眶發熱,喉嚨像是被一個網球那么大的腫塊堵住了,半是因為不知所蹤的父親,半是因為這個沒完沒了的夏天。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一動不動地盯著河水,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哭泣是被嚴格禁止的,在哪里都不行。瓦西里發出了一個猶豫的單音節。“小老鼠?”他俯身靠近菲利克,船因為他的動作而晃動了一下,“菲利克,聽著?!?/br>他聽著,但裝出沒有在聽的樣子來。“對不起,我是隨口編的,你爸爸不是什么殺手。別告訴我爸我跟你說過這些話,好嗎?只是跟你開個玩笑而已?!?/br>菲利克沒有回答,當晚在餐桌上保持沉默,并且接下來連續兩天都沒有和瓦西里說話。安德羅索夫太太懷疑他被尤莉婭傳染了,一定要他吃半個生洋蔥,菲利克拒絕了,逃進閣樓的小房間里,蜷縮在床上,對著墻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