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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收集的昆蟲標本給商細蕊看,全是大蟲子大蛾子,把商細蕊惡心壞了。隔了一天,商細蕊帶雪之丞喝豆汁兒吃焦圈兒,也把雪之丞惡心壞了。臨別之時,雪之丞還摟著商細蕊掉了眼淚,仿佛友情很深的樣子。“杜曾說你是他的繆斯,是他所有藝術靈感的發源地。所以那一次,我是特意去北平見你的?!毖┲┱f:“見到你以后,我才相信杜沒有夸張。我學了中國話,就為了有一天親口告訴你這些?!?/br>原來雪之丞是找了商細蕊的老鄉學的中國話。商細蕊不認識繆斯是誰,沒好意思開口問,看雪之丞的表情這樣神往,想必差不了,是個好東西,于是禮貌地微笑道謝。程鳳臺覺得非常rou麻,忍不住低頭在商細蕊耳邊說:“繆斯就是外國的老郎神。他那意思說,商老板您啊就是祖師爺一樣的人物?!?/br>這話放在水云樓里面拍拍馬屁還好說,出了水云樓,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讓人消受不起了!商細蕊像被火苗子燒了屁股,從椅子上彈跳起來連連拱手:“這是哪里的話!商某萬萬當不起!”雪之丞把一直以來保護得很好的盒子捧在膝上,說:“前幾天聽說你也在上海,我就來找你了,可是你的仆人們阻止我見到你。今天我只能裝作外國人,他們對外國人沒有辦法?!?/br>商細蕊想說你本來就是外國人呀!話到嘴邊,雪之丞慢慢打開了盒子,把里面的東西呈現到商細蕊眼前,商細蕊就把話咽了。盒子里面一只藍蝴蝶安然地棲在金釵上,翅子瑩瑩閃爍,像綢緞,像珍珠,像映在海面上的一片月光,再名貴的材料也做不出這樣動人的光澤。雪之丞說:“我記得你說過,舞臺上的東西越真越好。這是我在美洲大陸捉到的一只真蝴蝶?!?/br>商細蕊禁不住光彩誘惑,把蝶釵對著燈看了又看,蝴蝶背面裱著極薄的玻璃片子,底下的釵子是赤金的,想必戴在臺上行動起來也很結實。戲子們圍攏過來連連稱奇,說:“這只蝴蝶倒很有點翠的意思,不過點翠也點不了這么大一片?!?/br>雪之丞只看著商細蕊一個人:“里面還有我為你做的一首詩,請你也一同收下吧!”商細蕊收慣了戲迷的禮,略一推辭就收了。雪之丞在后臺長長地坐了一回,向商細蕊顯擺他的中國話,大談他對中國戲曲文化的看法,其中的論調當然外行極了,凈拿西洋的歌劇,東洋的狂言在那打比方。他不知道中國的戲曲自成一體,不需要參照,也沒法子比對,就譬如再優美的英文也翻譯不出,用外國人的耳朵來聽中國的戲,橫豎對不上榫。商細蕊不與他分辯,拿出一般敷衍戲迷的態度,淺淺微笑著聽,全當蛐蛐叫了。雪之丞越說越過癮,商細蕊的微笑不語,在他眼里成了一種贊許,說著說著,把手按到商細蕊手上握起來搖了搖。程鳳臺就看不慣他撒嬌,好像誰都愛跟商細蕊摸一把,蹭一蹭,商細蕊身上淌著蜜是怎么的?程鳳臺把雪之丞的手拿開,用英文裝模作樣對他說:“對不起,杜大概沒有告訴過你,在中國,扮演女角的戲曲演員不能被舞臺下的男人隨意觸碰,否則會惹怒我們中國的繆斯?!?/br>雪之丞就愛聽這種胡說八道的話,更加覺得中國戲曲深不可測,矜持神秘。頓時收攏了手腳,端莊坐著說話。商細蕊雖然聽不懂英文,看到程鳳臺瞅著他笑,也猜到程鳳臺又在瞎說騙傻小子了。經過這一回接觸,任誰都看得出雪之丞是個愣頭青。商細蕊與程鳳臺眉來眼去心不在焉,他渾然不覺的。直到李天瑤下臺來卸了妝,大家要回去了,雪之丞這才意猶未盡地告辭了,臨走向商細蕊保證將有一日來北平找他,商細蕊點點頭:“你來了,我還請你喝豆汁兒?!毖┲┑纳綎|老師沒有教他豆汁兒這個詞,他無法把豆汁兒對號入座,心里受寵若驚的。雪之丞一走,大家馬上開起商細蕊的玩笑。李天瑤大驚小怪地笑道:“了不得!連日本人都聽上戲了!還是商老板有本事呀!”商細蕊自命不凡地一擺手,打心眼兒里看不起外國人:“他們懂什么!驢頭不對馬嘴的,瞧個新鮮罷了!他們要懂戲,除非重新投一次胎!”大家聽得都笑了。程鳳臺掐住商細蕊一點后脖頸子,輕聲道:“商老板一眨眼認了大官當干爹,一眨眼又有了日本戲迷,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商細蕊眼珠子往他臉上一溜,笑瞇瞇的:“你不知道的就多了!九郎當年替齊王爺接待外國來使,紅的白的外國人我也見了好些,一個日本人算什么!”李天瑤道:“人還有紅的嗎?”商細蕊答道:“有的外國人整張臉都是燥紅的,不用扮上就能唱關公!”這夜老葛替程鳳臺辦完了差事,重新上崗當司機。程鳳臺胳膊下夾著雪之丞送來的盒子,和老葛交頭接耳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前面路上忽然橫刺里闖出一個人來,李天瑤大叫一聲,老葛險險踩住剎車。李天瑤疑惑道:“這不是云少爺嗎?”盛子云表情憤懣,站在汽車前面怒視著程鳳臺,他的臉上全是淚水,捶了一拳頭汽車蓋,吼道:“程鳳臺?。?!”程鳳臺被盛子云連名帶姓喊了名字,當時就伸手去開車門,預備教盛子云學學規矩,誰知他還沒動作,盛子云一扭頭就跑了。程鳳臺嘀咕了一句臭小子,心里對盛子云的緣故非常明白。商細蕊恍恍惚惚地明白盛子云的憤慨和眼淚是為了什么,不少戲迷對他有著一股獨占欲,像是戀人之間的,但是那又怎么樣呢?這兩個人全然不把盛子云放在心上,竟連一句話都不去談論他。商細蕊和李天瑤在后座聊著天,程鳳臺插不上話,閑來無事就把雪之丞的盒子打開了。里面除了蝶釵,果然還有著一封信,信紙疊得好好的,印花印草還灑了香水,上面的中國字也很秀氣。程鳳臺讀了一遍這一首酸詩,立刻把信揉成紙團從窗外飛了出去,心里罵了句滾你媽的吧。這樣胡天胡地唱唱戲睡睡覺,就快到了元宵節了,這日子無論如何也該回去了。程鳳臺去盛家歸還汽車,和老同學盛子夜見了面吃了飯,沒有碰見盛子云。盛子云前陣子為了給商細蕊當跟包而逗留在上海,大學里都開學了,他也不想著去上課,凈給家里編瞎話。但是就在那一個淚流滿面的夜晚之后第二天,盛子云躲鬼一樣著急忙慌回了北平。盛子夜心里起疑,不免盤問了程鳳臺幾句弟弟在北平的情況,他不問還罷,一問起來,程鳳臺就像說起一件趣聞似的說:“現在的孩子人小鬼大,真了不得!我們念書的時候頂多請女同學喝喝冷飲,逛逛公園?,F在的孩子居然知道捧戲子了!嘿呀,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學的!”盛子夜推推眼鏡,皺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