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任涼幽二州兵荒馬亂、戰火紛飛,京都依舊歌舞升平、繁花似錦。除去那些有家人遠在邊境的人家,便是朝堂上那些表現得慷慨激昂恨不能身先士卒上陣殺敵的大人們,回到家后依舊小老婆抱著,小酒喝著,自在悠閑。 是夜,連語涵從秦老夫人上房出來,漫步在后花園中,望著頭頂燦然閃耀的星空,突然就起了興致要出門去望星臺一觀。 望星臺在南苑之中,南苑雖是皇家園林的一部分,但卻與安國公府這一片大家宅邸相連,并未修筑宮墻,內有護衛巡邏,平民百姓是不敢來的,倒是不少達官貴人公子千金閑來無事入內游覽。 丫鬟嬤嬤自是無人敢攔的,有那伶俐的便悄悄去報與韓氏知曉,連三余光中瞥見了,也不理會,由得她去交代一聲,隨后徑自步行出門。 連語湘約莫是從二夫人院中出來,在內院門前碰上了正要出去的連三。 最近劉澤忙得不見人影,她閑得無聊,見到連三也不怕被甩臉子,笑瞇瞇地問:“三meimei這大晚上的是要去哪兒???” 連三住了腳步,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我去望星臺觀星,二jiejie可愿同行?” 連語湘怔在原地,不明白連三這突如其來的邀請是為何。但她還沒反應過來,連三便已皺起了眉,有些不耐地催促:“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走了?!?/br> ……這才是連語涵嘛! 連語湘倒是好奇連三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當下便應了下來,跟在連三身側,隨她一道步行去望星臺。 望星臺是京都最高處,站在臺上可以俯瞰大半個京都,賞月觀星都是極好的去處,不過可惜的是,一般人都去不了。 若是只有連三自己一人,那她便直接用輕功上去了,但無奈身后跟著一大長串的下人,身旁還有個連語湘,于是只能祭出郡主身份。 丫鬟提著八角鏤空云紋燈在前頭引路,連三不要人扶,自己一步一步踏著樓梯向上,連語湘嬌弱些,由兩個丫鬟攙著慢慢向上走。 踏上最后一級階梯,突然就豁然開朗了。夜間依然繁華的帝都仿佛被踩在腳下,正是夜空最清透的仲夏時節,萬家燈火與漫天星光相輝映,美不勝收。 連語湘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笑道:“真是沒白來?!?/br> 連三負手而立,仰頭望著天上群星,許久未動。 連語湘瞥了她幾眼,嗤笑道:“meimei這是在觀星?可有看出什么皇朝氣運之數來?”她是不信星象之說的,現代那么些科學理論,或許她都不了解具體內容,但已經足夠讓她傲視這些愚昧的古人了。 連三看都沒看她一眼,自己抬頭看自己的天,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脖子酸了,她才移回視線,淡淡道:“歲星所在之國,有稱兵伐者必敗?!?/br> “這可真是好事?!边B語湘的表情說不出是嘲是諷,“待到戰事畢,大伯他們就不必那么忙了?!?/br> 連三難得沒有跟她計較,只是突然轉了話頭問道:“聽聞楚王主動請纓,欲隨大軍一道遠赴西北,收復涼州?” 提起這個,連語湘略有些自豪地挺了挺胸膛,微微笑道:“老王爺還在世時便有‘戰神’之稱,西北十六州,楚王之名無人不曉。當年老王爺殉國時他年紀尚小,如今他已過弱冠之年,該是時候去繼承他父親的遺志了?!?/br> 見她如此,連三忍不住低笑出聲,“你倒是與有榮焉?!?/br> “那是自然的?!边B語湘在她面前也不裝,坦率承認。 又靜了一會兒,連三慢吞吞說道:“老楚王在西北威望極高,楚太妃出身青州李氏,李氏為西北豪強?!彼脒B語湘眼中,“楚王此去,若能大敗戎狄,收復涼州……想必,又能再一次聚齊西北軍民之心?!?/br> 連語湘心一沉,臉上頓時變了變,“你說這個做什么?老王爺一世忠勇,他必然也不能墮了其父之名。更何況,此去幽州吉兇未卜,他又從不曾指揮過戰役,勝負還未可說!” “我只是隨便說說,二jiejie不必如此激動?!边B三云淡風輕地擺了擺手,“自老楚王去世后,皇上便對楚王母子多有體恤。西北戰事兇險,老楚王就這一棵獨苗,想來皇上是不會讓楚王涉險的?!?/br> 連語湘沉著臉看她,不語。 “提起皇上對楚王府的關照,倒是頗多話可說?!边B三也不管她聽不聽,自己說自己的?!叭缃衲俏幻恼褍x,其實我當年曾在臨安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叫我印象極深的倒不是她們姐妹如何出眾,而是那位媚昭儀嫡親的舅舅,正是臨安萬松書院院長白容安?!边B三漫不經心地說著,“萬松書院馳名天下,士林多少學子欲拜入其中。奇怪的是,媚昭儀卻并不曾師從其舅父,倒是拜了一個江湖人做師傅。巧得很,沈家嫡次子,沈熙哥哥的小叔叔,也拜了那個江湖人為師,兩人正是同門師兄妹?!?/br> 這么交錯復雜的關系,雜亂間卻又似乎串著一條看不見的線,那條線的兩端是什么,不言而喻。 連語湘也是極聰慧的,一點就透。聽罷這些,她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面色發白。 說完了這些,連語涵突然歪著頭,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巧笑道:“二jiejie,就像你去年勸我說的一樣,我也覺得楚王不是良配。他府里孟側妃十分受寵,庶長子庶長女挨個兒的生,本來就是正經官家出身,如今更是有了個當昭儀的妹子,父母品軼甚至比二叔二嬸還高了。若是將來媚昭儀生了皇子,那她就是被扶正為楚王妃也是夠格的。如今,京里閨秀們都避之唯恐不及,難怪楚王年紀這么大了還不曾娶得正妃,一進門就得跟個腰桿兒筆直的側室打擂臺,誰敢嫁他呀?” “可是你怎么就跟他走得那么近了呢?”連三很壞心地笑,“那些風言風語,就連我都聽聞了呢!傳得跟真的似的?!?/br> ☆、第五十八章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說的大約就是連語湘了。 在她一心覺得劉澤是最佳夫婿人選時,其余雜音都入不了她的耳。偶有聽聞,她也只當是那些人的酸葡萄心理,壓根兒懶得理會,自己走自己的楚王妃之路。 可是這回面對連三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她不得不開始正視連三所說的那些問題。連語湘很清楚,或許別人提起楚王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但連三絕對不會,她說的都是真的,她的幸災樂禍也是真的。 心緒大亂之下,她竟是無言以對。 夜風帶著些涼意拂過露臺,連語湘打了個寒顫,低聲道:“我有些冷,先下去了,你慢慢瞧?!闭Z罷轉身就小步跑下樓梯。 “嘖!”連三抱著手臂搖頭,臉上不知是嘲諷還不屑。 守在幾級樓梯口的紅袖走了上來,柔聲勸道:“姑娘,夜深露重,您——” “誰!”連三忽然轉身,目光如電,盯著階下喝道。 紅袖一驚,抽出匕首,迅速擋在主子身前,神情戒備地向下望著。 樓梯那邊本守著不少下人,這會兒倒是詭異地安靜。一個清瘦的身影漸漸從黑暗中走出來,入耳是清朗好聽的男聲:“連三meimei,是我?!?/br> 沈熙似乎很喜歡竹青色,自打他入京后,連三回回見他,他都是一身青衣,清秀俊逸。此刻,他又是一身竹青色長衫,雖是夜里,但天上星光正好,露臺上也掛了好些個八角宮燈,倒是看得頗為清晰。 “三meimei好興致?!鄙蛭醪綉B悠然,笑吟吟地向她這里走來。 連三對他不是很熱絡,語氣不咸不淡,“沈大哥也好興致?!?/br> 沈熙走到她身邊,同她并肩而立,突然就不知該說什么了。連三從不怕冷場,也懶得跟他說話,一時竟是除了呼吸之外寂靜無聲。 “我方才在底下碰見連二姑娘,她似乎有些步履匆匆,不知這是為何?”沈熙還是尷尬,在腦海中翻檢了半天,只干巴巴地挑出這么一個話頭。 “這里風大,她穿太少,丫鬟沒帶披風,便匆匆回去了?!?/br> 沈熙一怔,余光中卻瞥見她也是一身白色裙裳,單薄得很,不由得關切道:“你也穿得甚是單薄,可帶了披風?不若披上,只怕冷著了……” 連三輕輕勾起嘴角,“我不怕冷?!?/br> “……噢?!庇质且魂嚐o言相對。 沈熙突然就嘆氣,溫潤的雙眸有些委屈地望向她:“三meimei,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你了?這幾次見面,都見你同我十分生疏。我總想著,咱們不比旁人,總是小時候一道玩耍過的……” 連三昂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他,“沈大哥開玩笑么?我好歹是個大家千金,行事總要顧忌著些。咱們做不成夫妻,那自然就當避嫌,一來免得沈大哥的親親表妹亂吃飛醋,二來也保全我的名聲——我還想尋個好人家嫁了呢?!?/br> 沈熙想不到她說話這般直白,臉上紅紅白白變幻了一會兒,這才咬住下唇,艱難道:“三meimei,是我、是我對不住你。你是個好姑娘,是我……” “打??!”連語涵一揮手,嗤笑道:“我當然是個好姑娘,這不用你來說!縱是沈探花迷倒京都萬千少女,我對你也半分意思都沒有,你可別自作多情!” 說完這些,連三只覺胸中積攢了兩輩子的郁氣一散而空,恨不能仰天大笑三聲、抬腿將那個兩輩子都鐘情于柔弱小白花的蠢貨踹下摘星臺! 誰知——沈熙非但沒有一絲窘迫,反倒顯得愈發愧疚了……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個從來表現得高傲又嬌縱的女孩兒,其實也脆弱的一面。他讀過多少風花雪月,自然能理解此時連三的心情,她竟能為了自己甘心咽下所有苦澀,用堅強驕傲偽裝自己,由此達到讓他不再愧疚的目的——這份感情比任何語言所表達的都要來得濃烈,讓他為之心碎。 沈熙心疼連三的故作堅強,難過得眼圈都有些紅了,“三meimei,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我離家時,曾答應過靈兒,金榜題名后,要回去娶她過門。我不能食言……”他痛苦地搖頭。 “……”連三臉色黑得能擰出墨汁來,幾乎都要被沈熙的自作多情氣得抓狂了?!澳恪喼笔菤馑牢乙?!” “三meimei……”沈熙痛苦又無奈地低聲喊她。 “滾!”連三一雙大眼睛瞪得溜兒圓,仿佛漫天星光都匯聚在她眼中,艷色驚人。沈熙驚艷地看著她,突然就忘了回應。 “***!”連三惱火死了,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轉身就走:“娘的!你不走我走!” 沈熙下意識地追出了兩步,卻又戛然而止,深深地望著那道飄然而去的白色身影,站在原地,忽然就淚流滿面了。 …… 不提那兀自站在摘星臺迎風流淚的沈熙,就說連三一路火冒三丈地大踏步回了府,剛踏入自己院子,突然想起來忘了件事——她本想向沈熙打聽一下沈容予的近況的。 這些年連三一直和沈容予保持著聯系,多多少少總能得到些萬松書院的動態??墒亲罱恢獮楹?,沈容予已有好些日子不曾給她來信了,她寄去的信也彷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聯系這陣子頻發的天災人禍,連三不得不往壞處想。 * 楚王欲隨軍出戰的請求被駁回,劉延當朝聲淚俱下地回憶了一番老皇叔,緊緊抓著劉澤的手淚眼模糊,一席顧念憐惜的話簡直是要感天動地! 他的姿態做的足,劉澤自然不能再辯駁,只得哭著跪倒在皇帝堂哥的龍袍下,感激涕零。 劉延伸手拉起楚王,堂兄弟二人抱頭痛哭。 這一天,不知多少老臣當堂痛哭失聲,為仁愛的陛下、為這深似海的兄弟情深深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