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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他的眼前開始浮現起第一次見到以撒的樣子。1652年的利物浦港口遠不比今日,那時候的港口規模小得可憐,連碎石路都沒有,只是一個泥濘的小碼頭,地面一踩一個鞋印子,下了雨就更顯骯臟。人在走路的時候,必須時刻注意自己的鞋,幾乎沒有空抬起頭來看看路。然而就是這樣自顧不暇地走路的間隙,澤維爾注意到了以撒。那個夾在黑人中間的紅發白人,被拴在奴隸販子手里,身上有淤青和破皮,很順從地匍匐在那里,高大的身子蜷縮成那么小的一塊陰影,好像你踢他一腳,他也不會回應你。澤維爾第一眼看見以撒就知道他不可憐。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看到了他的尾巴——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大概就像你在街上看到了臟兮兮的流浪狗,你知道它能自己搞定生活,以撒就給澤維爾這樣的感覺。他可能以這副骯臟的落魄模樣出現在任何地方,只要有人伸出手他就愿意被帶回家,卻不會輕易被馴服。他隨時會找到機會跑掉,在流浪中一次又一次和你擦肩而過,最后可能活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長。你不需要憐憫他,澤維爾記得當時他的理智對自己說。他目不斜視地從奴隸販子身邊走過,路過以撒就像路過一塊石頭——可是事實上,以撒更像一塊兒絆過他一跤的石頭。澤維爾一直惦記著他,最終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甚至去而復返。澤維爾自己都覺得自己非常吝嗇,但是那天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竟然多加了一先令就為了把以撒帶回家里??上н€沒有幾天,以撒就跑掉了。他究竟是被那個找上門來的天使嚇跑了還是原本就打算逃亡,這個問題哪怕到了今天澤維爾還是不知道。澤維爾想大概沒有哪個人會比當時的他更無助,又要承擔被騙錢的失落,又要為一個不知道上哪兒找去的壞家伙負責。后來他是怎么找到的以撒來著?他是怎么不知不覺地把以撒留在他身邊的?他馴服了他嗎,還是他反過來被以撒所馴養,他們互相需要嗎?澤維爾發現自己有很多很多事可以想。有一些細節也許在反復的回溯中扭曲、失真了,它們離真相有多遠?或許哪天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可以拈一兩件出來跟以撒聊聊,這樣就不用擔心無話可說......想著這些事情,澤維爾睡著了。他夢見自己在一片淺灘上,光著腳,腳趾縫隙里有潮濕的細沙。一切都是灰白的,朦朧,模糊不清。海風像霧一樣浮動著涌來。他看見不遠處灰色的燈塔,窗口昏黃的一豆光暈就像攏在手心里的燭火,閃爍,閃爍,召喚人往燈塔的方向去。“有人嗎?”澤維爾叫道。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幾不可聞。他一直往燈塔走去,追逐微乎其微的光亮,那么渺小,那么遙不可及。他的腳踩在沙子上,越來越干燥的沙礫使他越走越深。突然,一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腳踝。一個聲音伴隨著蛇吐信的嘶嘶聲,在他耳邊回響:“想要回歸純凈?你只能帶走正確的東西?!?/br>澤維爾猛地收回腳,但那聲音仍然縈繞不去:“你只能帶走正確的東西......你留下了什么不應有的?蘭登·澤維爾......”沙子凝結起來化成似人非人的人影,懸浮在半空中;灰色的天幕上嵌著半輪紅色的月亮,像一個人笑眼的形狀。它們涌上來——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一只手反縛住他的雙手,一只手要他匍匐在地。澤維爾聽見滿耳都是要求他贖罪的聲音,在模糊的失落感中,他被抽走了血、rou與骨,半透明的靈魂上染滿他自己的血痕。“你的靈魂也不純潔,你有太多的感情?!?/br>因為這句話,他的愛被扣留了。緊接著抽走的是喜悅。在他要為這不公流淚的時候,發現心已經干涸。他瘋狂地掙扎,才揮起拳頭卻喪失了憤怒和沖動,有種釋然的情緒涌上心頭,很快也消散得無影無蹤。澤維爾感覺......他現在也沒有什么感覺可言,變得麻木而平靜,只剩下一個真空的靈魂。“我不要純潔?!睗删S爾說。他的語調也毫無起伏,聽起來像機器人,真叫人感到可憐,可惜沒有人可憐他。他說:“你把我原本有的東西還給我。我的身體、我的感情,我的記憶?!?/br>那個聲音說:“我沒有拿走你的記憶?!?/br>澤維爾說:“但是現在的我記憶沒有顏色了?!本拖窕疑姆块g一樣。那個聲音說:“哦,對。事情總是這樣的。沒有記憶的人也會失去感情,沒有感情的人也會失去記憶。你有什么非記住不可的東西嗎?你所經歷的大部分事情都毫無意義。放棄吧,我什么也不會還給你,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br>“不、不、不,不——”“澤維爾!”澤維爾從夢中驚醒。他一睜開眼睛就看見畢庫里西塔那張憨厚的臉擔憂地湊上來:“今天是審判的日子?!?/br>“哦,哦......”澤維爾捂著腦袋爬起來,“天啊,我做了個噩夢。你在這兒站了多久,怎么不像原來那樣推醒我?”原本畢庫里西塔總是有問必答,但今天他只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沒說話。“你怎么啦?”澤維爾問。“嗤!我本來都不想說,”畢庫里西塔大聲噓了起來,“你那個叫以撒的魅魔,實在是欺人太甚!”“他怎么你了?”“他的原話這么說:‘喂,你,這個名字很長的家伙。聽說你是看守蘭登的人對吧?你可別趁我不在對他動手動腳?!艺f,我有什么好動手動腳的?他說:‘反正你如果敢摸他一下,我就摸你一下?!?/br>澤維爾:?“很離譜吧!我說魅魔就是奇怪得很。我上次遇見一個魅魔來天堂,也不知道干什么,大搖大擺地逛到我面前,在我身上這兒摸一下、那兒摸一下,一會兒說我胸很大,一會兒說我屁股很圓,還問我晚上有沒有空,神經??!大晚上不睡覺要做什么?......說起來,后來我把這事兒告訴加斯特,那還是他第一次夸我聰明呢?!?/br>澤維爾先是笑了一陣,忍不住問:“這么說可能有點冒昧,加斯特到底是男是女?”“不一定,這看她心情。有時候他告訴我他是男人,我就知道他是男人;有時候她說她今天是女人,那就是女人;有時候什么也不說,我反正就叫加斯特,也不耽誤事?!?/br>澤維爾摸著下巴沉思了一會兒:“加斯特看上去嘻嘻哈哈,感覺倒挺有城府的,在審判席上好像也是個一言九鼎的家伙?!?/br>“什么是一言九鼎?”“就是說話很有份量的意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