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鬢頭春(十六)
壹 鬢頭春(十六)
兩人趕回營帳時,天已大亮。寧澤幫梅沉酒牽過馬,狀似不經意般詢問身邊等候的士卒,潘大人可有額外的吩咐? 回將軍,潘大人一直在帳內休息,不曾喊人服侍。年輕士兵的答復鏗鏘有力,視線在梅沉酒身上一觸及離,接著畢恭畢敬對寧澤低下了頭。 梅沉酒眼睛一亮暗道聲好,將贊許的目光投向寧澤。后者毫不客氣地仰首受稱,接著揮退手下。 待人走遠后,梅沉酒受人喜悅所感染的笑臉冰冷下來,看來他是不想給一個解釋了。潘茂豫如此回避,生怕人看不出他是刻意為之。 潘大人貴為中常侍,怎么會和我們這種人推心置腹?就算他不著急盯牢你,再過幾個時辰周識也會遣人來請你過去。寧澤捏緊梅沉酒的肩湊近她道,祁扇不是善茬,你要小心籌劃。 梅沉酒點點頭,收攏人在趕路時丟給她的披風,邁著大步走去。寧澤在馬廄前佇立良久,直到逐漸模糊的視線里僅剩風雪,他才跺起腳活動開筋骨,自去校場檢閱。 不出寧澤所料,梅沉酒才歇在榻上片刻,就隱約聽聞帳外有人通報。凌亂的腳步伴隨著細碎的交談聲由遠及近逼來,她揉著因久未好好歇息而酸痛的額角,長提一口氣起身掀簾。 梅公子,還請快隨在下前去關城。周大人現今只身一人與北梁外使周旋,境況著實難辦。 迫切卻不失縝密的話語入耳,梅沉酒心底的躁悶頓時驅了三分。她垂下手臂,抬頭時才發覺先前轉小的雪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唯有冷氣凝滯在他們兩人之間。 向后小撤一步,梅沉酒趁勢飛快地將來人掃視。男子年紀尚輕,自有份朝氣蘊在他身遭,連帶著粗布衣裳都惹眼了幾分。她對這名仆從不卑不亢的態度感到驚異,但仍平靜道,怎會如此慌亂?周大人應當早就安排好與北梁外使會面的時日,斷不會出現差錯。難道是外使下絆,故意刁難南邑? 她倒是輕易就能想象出祁扇欺壓人的模樣,周識若從未與這般角色打過交道,心中倉促也情有可原。 周晗抬臂擦去額間大汗,還不是因為寧話至一半又忽得停下,轉而無奈道:梅公子有所不知,周大人雖為關城縣令,身上擔著外涉要任,但論與北梁的往來事宜,實則先經由寧將軍作斷。仆人微言賤,自然不敢對朝廷的驃騎將軍心生怨懟,可將軍從不給予交涉的指示,往日無甚大事時,周大人也便作罷。如今北梁外使來訪,將軍卻仍按從前那般隨性,實在是有些過分。 說是自己身份低微不敢對朝中要臣作斷,話里話外卻沒缺半點的埋怨。梅沉酒含笑挑眉,顯然是覺著這仆役的大膽直言十分有趣。她略一思索,就把寧澤行事的理由猜了個十有七八,便也沒有多費口舌向周晗了解其中的來龍去脈,趕忙跟隨他騎上早就備好的馬。 有了前些日子的顛簸,如今再從軍營出發返回關城就不在話下。行出大漠坐上馬車后,梅沉酒獨自閉目養神,少了長貴的視線,她緊繃的神經完全松懈下來。等到馬車徹底停穩,梅沉酒的眼底也只余清明。 吵嚷的人聲隱隱透出門外。她穩當地下車,抬頭瞧見牌匾上端正的周府二字。 周識,自關城設縣轄制后就再未歸京。本以為只是調職的期限未至,如今看來卻是徹底留在關城了。晏佑登基之后也曾修過南邑律法,但官制諸事依舊沿襲前朝。按理來說,周識早該在幾年前調離關城,可眼下還在此處任職,必然是受了上頭的命令。 長期委職會出現的弊病連坊間那些酸儒都能夠作賦批上一兩句,晏佑又怎么會不清楚。唯一的可能即是,他不希望調官影響到如今的局勢,與北梁交惡,許是他樂以見得的。寧澤把握不準晏佑的態度,更說明此事已隱秘地埋伏太久,讓人深陷安逸表象卻不自知。 周晗立于梅沉酒身側,見她眉頭不自覺地鎖起便出聲發問:公子可是有什么顧慮? 梅沉酒倏得回神,唇角自然上揚,北梁外使自當稱得上是大人物,在下會見前總要考慮好如何表明來意。話畢,見周晗點頭回應先行帶路,她眼底的笑意徹底染上霜色。梅沉酒的目光凝在他板正的背影上,許久才移開視線。 宅邸尚且寬敞,可不僅府前未設藻飾,就連正對府門的照壁也只是雕刻簡樸的忍冬紋樣。梅沉酒隨人繞過,先前聽聞的人聲才完全清晰起來。 抬頭一瞧,對面檐下身著墨色官服的周識正被五六名侍從團團圍住,他張口招呼著眾人忙碌,明明時處寒意正濃的正月,周識卻要不時抬手以袖抹去額間落下的汗,可見慌亂到了極點。 梅沉酒再細察,侍女大多手托木簋,茶壺茶碗再至茶料茶刀一應俱全,剩余的仆從則合抬一茶案,都等著周識作下一步安排。 待到周晗領人上前,眾人才似有所感地停下手中之事,五六雙眼睛齊刷刷地朝梅沉酒看過來,好在多是好奇打量,并不惹人厭惡。她忍俊不禁,輕一揮袖撣去身上塵土后,沉聲對那著官服的中年人道:周大人?" 還沒等到答復,游廊盡頭拖著長裙的婦人便急匆匆地跟出來,老爺慢些,妾快要跟不上了。身旁的侍女見狀,極其熟練地端好物件退開,婦人趕忙湊上來拉住周識的兩臂,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汗,嘴里念叨著:"都說了叫你不要那么著急,讓人看了笑話怎么辦?北梁外使就在那屋 夫人周識的視線不住往梅沉酒身上瞥,似要張口卻又老實地沒有出聲。 咳候在梅沉酒身側的周晗見婦人的還要繼續嘮叨,很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自言自語,夫人,這位是梅公子。 婦人瞬間頓住身形,飛速瞥了眼梅沉酒后把帕巾收回袖中,徑直走上來拉住她。梅沉酒臉上的笑意褪去大半,震悚地盯著她扶在小臂上的手,聽人柔聲關切道:小姑娘可是走錯了路?這里是周府 夫人,這是遣來與外使交涉的梅公子,不是什么姑娘家。周晗急切的提醒不乏緊張,顯然是覺得婦人失言。 婦人的面容倏得刷白,立刻抽回手退后向梅沉酒行禮,妾見過 夫人年長于我,向梅某行禮真是要折煞在下。這身模樣生來如此,錯認在所難免。梅某只是一時驚異,并未往心里去。夫人也不必拘于這凡俗禮節。梅沉酒趁機接過話茬,壓下心中的不耐看向周識冷靜道:辛苦周大人準備,在下受命前來與外使交涉,不知外使被安排于何處? 怨不得寧澤不愿通達傳令,周府上下能憑這般咋呼的模樣安于關城一隅,恐怕他也在暗中出了不少氣力。再借職務之便敲打周識一番,教他行事鎮靜再合適不過。 自自家夫人臨至眼前便沒得空閑說上句話的周識見到梅沉酒,心底惴惴的大石終于落下。這位公子雖然看著年紀輕,周身的氣質卻清貴非凡,加之談吐得體,舉止灑脫隨和,竟不像朝中權臣所出,倒像是經由顯貴的隱者教導。 外使暫在凌云堂歇息,先已送去果點,還有一刻鐘即到會面的時辰。 梅沉酒聞言釋下一口氣,正打算再問凌云堂的所在,目光卻不經意瞥動,忽得停在遠處。不知名的小堂匿在庭內幾株長勢稀松的矮樹之后,由著窗開四戶,哪怕天光不佳也能敞亮起來??勺屗⒁獾牟⒎侵挥袠阗|的雅堂,而是支窗望向他們這處的人。 毫無章法的歪曲枝干映在窗上,好似銳利的鋒刃劃破薄紙,猙獰異常。祁扇端坐于堂內,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添幾分詭譎的美感。 梅沉酒收回視線,頷首向中年人道:既然外使已至,便不好多作怠慢。在下先行一步。言畢即邁步前去凌云堂,留下一干人在原地不明所以。 剛提袍跨過門檻,仿若泠泉的聲音就適時響起,梅公子,又見面了。 梅沉酒飛快掃他一眼,儼然不是先前時候的那身裝束,唯有那枚玉佩被牢牢系在原處。她拱手行禮,走至祁扇對側落座,祁大人。身上解下的大氅隨意搭在椅背,梅沉酒伸手去探跟前燒得正旺的爐火,緊接著問道:大人的同僚 勞煩梅公子掛心,前來南邑商談的確只有我一人。 漫不經心的語氣讓梅沉酒不自覺擰了擰眉,雖說因寧澤所囑,她也設想過與祁扇單獨對峙的境況。但祁扇身為北梁外使孤身前來,到底是北梁未將南邑放在眼里;還是那位賀帝太信任祁扇,覺著憑他一人也能將風波全部擺平。 梅沉酒收回被烘得發紅的手,難得擺出副輕慢的態度道:祁大人位高權重,就算獨自前來也無可厚非。在下只是佩服大人胸懷寬廣,接見我這等無名小卒也能心平氣和。 她敢這樣出言,實是仗著與祁扇有過幾面之緣來試探他。在外人看來,梅沉酒不過頂著南邑御史中丞嫡子的身份,既未入仕,即便有幾分才氣也無須放在眼里。北梁外使若真想讓此事盡快拍案,就當與有權有勢的角色相談。祁扇如此波瀾不驚,反教人看不出他打得是什么算盤。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交匯,堂門叩響的那刻又都默契地移開了眼。侍從魚貫而入,將茶具在兩人中央一一排開。 梅公子能得中常侍左大人的賞識,便已不在常人之列,怎么這般妄自菲???祁扇滴水不漏地將話堵了回來。 梅沉酒自知無法再細問,并不往心里去。待跪在壺前傾水的侍女也都退下,她才接著開口:不知祁大人煮茶時可有什么講究,若是喜茱萸桃仁或姜片香葉,在下也可開口向周大人討要一二,絕不會委屈了大人。 爐火暖熱,一壺水滾得極快。梅沉酒拿起疊好的方帕揭開騰著熱氣的陶蓋,緊接著把提前準備的毛尖下入水中,執勺不住翻攪。 祁扇專注著人的動作片刻,俯身取過她緊捏的壺蓋置在一旁。梅沉酒微顫眼睫,不曾從壺上移開眼。 指尖相接時的冰冷觸感讓祁扇有一瞬的遲疑,他輕捻食指,細細擦過上側的軟rou后淡笑道:梅公子又有何喜好?我出身定州,偶爾也陪同家中兄弟姊妹同去踏青玩賞,常聽聞定州貴女好于茶中混入干果,說是煮時清香四溢,飲后唇齒生津。更有甚者去茶留果,再佐新鮮花泥或年前干花,煮后亦有別樣滋味。 祁大人見聞廣,對這些女子間的閑雅之樂也了如指掌??稍谙率莻€俗人,沒什么另外的講究,不過是煮沸后喝點無滋無味的茶湯罷了。祁扇兜兜轉轉,還是趁她落單時問出了口。梅沉酒抿了抿唇,正色搬出說辭,俗話說事不過三,大人既真心想討個說法,在下又怎會拒絕。 使著方巾拭去木勺上的茶水,梅沉酒垂眼將它倒扣回木簋中,先前燕公子所言句句屬實,在下確有一位長姐,只是她身弱多病,鮮少出門。說來不怕大人笑話,幼時家中仆役為長姐煎藥,常要耗上好幾個時辰。而藥湯色比赭褐,聞之腥臭,所以每每見她面不改色地將藥喝下,便覺得這樣厲害的人物恐怕連病痛也無法耐她如何。 可惜事與愿違,她與母親在幾年前夜里一同離世。父親寬慰,說是兩人上路也好做伴。長姐生前,家中曾有朋友造訪,說是在下與她容貌極為相仿,便約好待她的病再好上些,就請人來府上畫像。只是這一等,便沒有了結果微不可察的嘆息響起,梅沉酒蹙起的眉又舒展,望向祁扇道:白鷺洲時大人說梅某貌若女子,想來與長姐還留有幾分相似只是這般得了慰藉,又怎么好在先前的情況下向大人盡數托出呢。 梅沉酒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壓睫掩去眼底的寒意。此番說辭被她翻來覆去述過多次,并無紕漏可揀,假使祁扇當真疑心到了極點,他也無法從一個死人身上尋找答案。故事向來是編撰的才溫馨喜人。梅沉酒攥緊了手,撇開心下的自嘲等待回應。 祁扇笑意愈深,微瞇的雙眼瀲滟且迷離,嘴上卻直截了當地轉移話題,梅公子看來是個烹茶的好手。 即便梅沉酒對祁扇這副狀似無感的聽戲態度略有不滿,但她見人已對此事失了興致,反倒竊喜著忙不迭接上他的話,在下對這門學問研究不深,只是自己煮茶多年,倒也有幾分想法。她已重新執回木勺,伸手擇選佐料時發了難。猶豫間,腦中忽得憶起不多日前銀霜強硬塞來的那碗發澀的茶粥,手腕就不聽使喚地停滯在半空。 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祁扇喟嘆般望著人念出一句,然后抬臂拿過盛著干菊的瓷碗,示意梅沉酒揀下幾朵,我與公子喜好一致。但周大人備茶辛苦,若我什么都不添,倒顯得我拂了他的面子。 拂了面子這種話被祁扇講出來,倒襯得沒有什么真心。梅沉酒面上不顯嫌惡,低頭給人看茶時揚唇道:祁大人竟對這些閑詩感興趣。精于算計的人吟詠散漫的詩文,怎么聽都覺得別扭。 看來梅公子祁扇接過人遞來的茶,輕輕呼氣后微抿了一口,對我頗有微詞。 梅沉酒剛拿起灼燙的陶碗,聞言有片刻的踟躇。并非是因為祁扇覺察到她對他存有厭煩的心思,只是單覺得這般喜歡虛與委蛇的人,竟也能如此果斷且不留情面地出言。思及此,她只淡笑瞧著祁扇沒有作答。 一刻鐘已過,該談正事了。祁扇的指節輕叩木案,他起身將那被風吹得大開的窗戶攏緊,接著從不遠處的矮桌的鎮尺下取來幾張黃紙,遞予梅沉酒。待重新坐回原位,才幽幽道:梅公子不若跟我說說,我北梁的人南邑要如何作賠。